卸貨的過程比林源想象的要順利。女川町的工人們顯然對這種作業駕輕就熟，一輛小型叉車嗚嗚地開過來，在林源打開車廂后門的瞬間就投入了工作。不到半個小時，沉重的汽車配件就被悉數搬空。

簽收、核對、蓋章。

那位之前叉著腰的大叔遞給他一瓶冰鎮的罐裝咖啡，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了，小哥。開這么遠的車不容易。”

“哪里，是你們等著急了吧。”林源拉開拉環，灌了一大口。

冰涼微苦的液體順著喉嚨流下，驅散了些許困意，但身體的疲憊卻依舊像是扎了根的野草，盤踞在四肢百骸。

“哈哈，那倒是。這下終于能開工了。”大叔爽朗地笑著，露出一口被煙草熏得微黃的牙齒，“接下來呢？回東京？”

“不，回福岡。”林源苦笑了一下，“得找一單返程的貨才行。”

“福岡啊……那可遠了。”大叔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這地方小，哪有那么多去九州的貨。祝你好運吧。”

告別了大叔，林源回到了駕駛室。

涼希果然乖乖地坐在里面，正捧著一本他塞在儲物格里的卡車維修手冊，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什么引人入勝的古代史詩。

“你看得懂嗎？”林源坐上駕駛座，發動了引擎，將車從卸貨平臺開了出來，停到了一處不妨礙交通的空地上。

“咱看不懂。”涼希誠實地搖頭，然后指著一幅復雜的柴油發動機結構圖，一臉認真地問，“不過，這里畫的這個東西，是不是就是你說的，能讓這個鐵房子跑起來的心臟？它看起來比咱的心臟要復雜多了。”

“……可以這么說。”林源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拿出手機，點開了一個貨運信息APP，開始篩選從宮城縣附近出發前往關西或九州方向的貨源。

屏幕上跳動的大多是從仙臺石卷等大港口出發的訂單，貨源穩定，但競爭也相對激烈，運費都被壓得很低。像女川這種規模不大并且還經濟結構單一的港口小鎮，想找到恰好南下的合適貨源，無異于大海撈針。

涼希合上了手冊，沒有再打擾他，只是側著頭，安靜地看著窗外。港口的喧囂似乎與她無關，她的目光越過那些忙碌的人群，越過防波堤，投向了那片無垠的蔚藍。

果然，刷新了幾次，一無所獲。

“有什么正事？”涼希歪著腦袋問。

“找一單回去的生意。”林源言簡意賅地解釋，“不然這一路就白跑了。”

“哦……生意……”涼希若有所思地重復著這個詞，仿佛在品嘗它的味道。

林源熄了手機屏幕，看來網絡是指望不上了。

他發動卡車，在港區里拐了幾個彎，停在了一棟不起眼的兩層小樓前。小樓門口掛著一塊陳舊的木牌，上面寫著“女川港運輸協同組合”。

這里才是本地信息最集中的地方。

“你在車上等我，我很快回來。”林源叮囑道。

“不要。”涼希卻一反常態地搖了搖頭，“咱也要去。”

林源看著她那不容置疑的表情，遲疑了一下。帶她進去似乎有些不妥，那地方龍蛇混雜，煙味酒氣混雜。

但問題在于，把她一個人留在車上，他同樣不放心。

“好吧，但跟緊我，別亂說話。”

最終，他還是妥協了。

林源解開安全帶，看著涼希，有些得意：“真正的生意得靠腳走出來，靠嘴問出來。你跟在我后面，別亂說話就行。”

涼希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順從地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后跳下了車。

林源沒有在碼頭上亂逛，而是徑直走向一棟毫不起眼的二層小樓。小樓的墻壁被海風侵蝕得有些斑駁，樓下是一家兼營食堂和商店的鋪子，門口掛著“みなと食堂”的褪色布簾。

這里是整個港區的情報中心。

司機、船員、貨主、工頭，都會在休息時來這里點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面，加上一杯廉價的燒酒，慢悠悠地喝著。

要真說的話，其實每一個卡車司機都算是美食百事通，能夠高效地找到當地便宜實惠的美食。

如果你不知道當地有什么吃的，那就去問問你身邊的卡車司機師傅吧。絕對能告訴你怎么才能吃到最正宗的當地特色。

林源熟門熟路地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醬油魚湯和汗水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

“喲，林源君！從九州來的？”吧臺后正在擦著杯子的老板娘抬起頭，笑著打了個招呼。

“是啊，美奈子大姐，越來越漂亮了啊。”林源隨口開了個玩笑，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根遞給旁邊桌上一個正在看報紙的男人，“佐藤先生，好久不見。最近船怎么樣？”

被稱作佐藤的男人抬起頭，認出是林源，也笑了起來：“還行吧，就是今年的秋刀魚多得讓人頭疼。對了，你這是送完貨了？”

“剛卸完。”林源給自己點了根煙，又指了指身后的涼希，對老板娘說，“兩杯冰麥茶。”

涼希一直安靜地跟在他身后，像個不諳世事的妹妹。

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食堂，這里的空間狹窄而嘈雜，墻上貼滿了發黃的菜單和漁船的照片，但每個人說話的語氣都透著一股熟稔和放松。

她看著林源在這些人中間游刃有余。

曾經那個在駕駛室里略顯沉默的司機，到了這里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八面玲瓏的社交樞紐。

他用幾句玩笑話就能讓老板娘笑得合不攏嘴，用一根煙就能從佐藤先生那里套出今年漁獲的全部信息，用一杯酒就能和鄰桌的貨運中介稱兄道弟。

雖然聊天的內容無非是油價、過路費、哪條路的警察查超載最嚴，以及對今年秋刀魚大豐收的抱怨。

涼希聽著這些在她看來瑣碎無比的話題，卻發現林源從這些碎片中，迅速拼湊出了完整的女川町圖景。

秋刀魚爆倉，這里的冷庫也已經全部爆滿，漁業合作社急于在魚價暴跌前將一批高品質的鮮魚甩賣出去，目的地是大阪的中央批發市場，但他們自己的運輸渠道已經徹底飽和，現在全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機會來了。

前后不過二十分鐘，一杯麥茶還沒喝完，林源已經站起身，拍了拍佐藤的肩膀：“謝啦，我去合作社那邊看看。”

“去吧，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