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發動了卡車。

龐大的車身緩緩駛出停車場，匯入了大阪夜晚的車流之中。卡車行駛在阪神高速上，整座城市在他們腳下鋪陳開來。

其實林源對大阪的最初印象，并非來自旅行手冊上那些笑容可掬的“食倒太郎”，也不是那塊在道頓堀日夜奔跑、象征著永恒活力的格力高廣告牌。

而是來自更久遠的記憶，來自那些講述戰國風云的敘事。

豐臣秀吉筑起了他黃金般璀璨卻又如泡影般短暫的霸業。那座天守閣，如今我們看到的已經是德川家康燒過一次又在近代被水泥重建起來的幻象。它像一個倔強的老人，站在城市中央安靜地沉默著。

林源曾經一次次地踏上這片土地，開著老舊的貨車穿行在迷宮般的阪神高速上。

在天神橋筋的某個拐角，一家開了幾十年的黑膠唱片店，白發蒼蒼的店主在聽著昭和時代的爵士樂，神情淡漠，仿佛世界的喧囂與他無關。

在新世界的街頭，那些白天就端著啤酒杯、吃著炸串的大叔們，臉上帶著一種“人生就這樣了，但還挺不賴”的滿足感。他們說著粗野豪放的關西腔，笑聲毫無遮攔，與東京地鐵里那些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上班族判若兩個物種。

大阪的哲學就是這樣。

吃好吃的，說想說的，活在當下。

林源熟練地在立交上并線，一邊對涼希說：“那邊是通天閣。游客才去那里，本地人更喜歡去它底下的新世界，吃炸串喝啤酒。那些花里胡哨的招牌很有意思。”

他指著遠處一片燈火最璀璨的地方，“那邊就是難波和道頓堀，游客扎堆的地方，東西又貴又不見得地道。真正的好味道都在天神橋筋那種本地人逛的商店街里。”

他的話比平時多了不少。

涼希安靜地聽著，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股撲面而來的、與東京截然不同的熱鬧與活力，似乎讓她的眼神也多了一絲光彩。

林源特意避開了游客聚集的難波和梅田，選擇了天王寺附近這片新舊交雜的區域。

“這里交通方便，住宿便宜，最重要的是，有一種真實的生活感，沒有被過度包裝。而且我知道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可以停卡車，不會被貼罰單。”

他找到的是一家以前住過的商務旅館，藏在一條窄窄的商店街的側巷里。大部分店鋪已經打烊，只有紅色的居酒屋燈籠還在風中輕輕搖曳，空氣里隱約還殘留著一絲烤串和醬汁的甜香。一兩臺自動販賣機發出明亮而孤獨的光，照亮了腳下一小片地面。

停好車，兩人一前一后地走進大堂。前臺是一位看起來很和藹的中年女士。

“歡迎光臨，請問兩位是住宿嗎？”女士笑著問道，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轉了一圈。

“是的，麻煩開兩間單人房。”林源立刻回答。

“好的。”女士的笑容不變，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絲了然。

她迅速地辦好了手續，將兩張房卡遞了過來，“這是您的房卡，兩位的房間是相鄰的，都在三樓。電梯在那邊。”

“謝謝。”

拿到房卡，林源和涼希并肩走向電梯。

電梯里，狹小的空間讓沉默顯得有些突出。

“那個你早點休息。”到達三樓，在各自的房門前，林源有些不自然地開口。

“你也是。”涼希點了點頭，刷開了房門，“晚安。”

“晚安。”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林源才松了一口氣，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房間不大，但五臟俱全，最重要的是，有一張柔軟舒適的床和一個功能完好的空調。

他將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感受著從彈簧床墊傳來的支撐感。

奔波了幾天的疲憊在冷氣的吹拂下，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望著天花板，腦海里盤算著明天的計劃：先去那家相熟的汽修廠，老師傅手腳麻利，半天就能搞定。

然后，可以帶她去嘗嘗玉出超市旁邊那家老夫婦開的章魚燒，外皮焦脆，里面是滾燙的軟糯面糊，比道頓堀那些流水線產品好吃多了。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而在隔壁房間，涼希并沒有立刻休息。

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從這里望出去，能看到附近民居層層疊疊的屋頂和一條高架鐵道。伴隨著“哐當哐當”的聲響，一列環狀線的電車駛過，車窗里透出的燈光像一格格流動的電影膠片，載著城市里疲憊或歸心似箭的人們，消失在夜幕的盡頭。

她從口袋里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她平靜的臉。

如果林源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震驚。因為他一直以為涼希沒有手機。

打開通訊錄，手指在一個沒有備注，只有一個頭像的聯系人上懸停了許久，最終，卻只是鎖上了屏幕，將手機放在了床頭柜上。

……

坐在床上。

林源坐在床上，從口袋里摸出有些皺巴巴的煙盒，卻又想起隔壁房間的存在，最終還是把煙塞了回去。

他拿起了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里傳來海浪和海鷗的嘈雜叫聲。

“喂，是我，林源。”

“哦哦，林源桑！怎么了？這個時間打電話來。”電話那頭是女川町水產公司的負責人，一個聲音洪亮的中年男人，帶著濃重的東北地方口音。

這批貨關系到他后續的生意，也關系到他能否在這個行業里重新站穩腳跟。

雖然合同的風險被規避了，但如果醫院那邊出了點差錯，恐怕還是會有不少危險。

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打通這次電話。

“沒什么，就是想問一下……”林源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床單。

“滿意！何止是滿意啊！”男人直接打斷了林源，“簡直是太滿意了！我跟你說，醫院那邊今天下午就特意打了電話過來，說這批魚的品質是他們近年來用過的最好的一批，無論是新鮮度還是處理方式都無可挑剔。他們還問，我們這邊能不能保證長期穩定地供應這種品質的貨源，他們希望能跟我們簽訂長期的合作協議！”

一股暖流瞬間涌遍了林源的全身。

他緊繃了幾天的神經，在這一刻終于徹底松弛下來。

成功了。

他賭對了。

當然也有涼希的功勞。

“太好了。”林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何止是太好了！林源桑，你這次可是幫了我們大忙了！你知道嗎，因為這件事，好幾家之前還在觀望的高級料亭都開始跟我們接觸了。你小子，到底是從哪里找到這么好的貨源和處理渠道的？”

“商業機密。”林源難得地開了個玩笑，心情前所未有地輕松，“總之，能幫上忙就好。長期合作的事情，等我這邊把車修好，回去我們再詳談。”

“好好好！沒問題！你那邊要是不方便，我飛過去找你也行！總之，這次真是太謝謝你了！”

掛斷電話，林源將手機扔在一邊，整個人向后倒去，再次深深地陷入了柔軟的床墊里。

他望著天花板，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這趟冒險的旅程，終于有了最完美的回報。而這一切的開端，都源于身邊那個如天使般降臨的女孩。如果不是她，自己現在恐怕還在為了下一頓飯發愁，更不用提什么東山再起了。

他忽然很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涼希。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現在去敲一個女孩子的房門，怎么想都太冒失了。而且，這終究是自己的事情，何必去打擾她休息呢。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房間門忽然被“叩、叩”地敲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