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希側著頭，琥珀色的眼睛透過擋風玻璃，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人聲鼎沸的碼頭。無數漁船的輪廓在晨光熹微中起伏，海鷗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幾輛小型叉車如同勤勞的工蟻般來回穿梭。

林源下車后直奔漁業合作社，去找他們的負責人田中先生。

不管是漁民還是漁業合作社的工人都起得很早，夜間水溫相對較低，魚類更傾向于到岸邊或淺水區域覓食。所以，漁民必須比魚起得更早。他們要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海，撒下漁網，趕在魚群最活躍的那個黃金窗口期里把它們捕撈上來。

捕撈上來的魚，會被立刻用冰塊冷藏，用最快的速度送回港口。在這里，合作社的工人們接手，進行分揀、稱重，一結束，中間商和林源這樣的貨運司機就要立刻把魚裝車，運往全國各地的市場和餐廳。

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來說，早上七點或許是一天的開始。但對于這座小鎮而言，早上七點，一天中最重要最激烈的工作可能已經接近尾聲了。在這里一切都必須追趕著大海的節奏。

田中先生的辦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日本近海漁業圖，旁邊還貼著幾張照片，上面是漁民們與一些體型驚人的金槍魚的合影。

林源的心情帶著幾分期待。這次來女川町更重要的目的便是敲定那份長期合作協議。在電話里，雙方已經談妥了絕大部分細節。

像他們這樣的小型運輸公司，能偶承接女川町到大阪的業務，絕對是一件大事。

如果不是女川町在幾年前發生了海嘯，經歷過一次重建，這里的業務絕對輪不到他們來談，可以說現在整個女川町都處于百廢俱興的狀態，除了每天漁場里還能熱鬧一點，在其他地方甚至都看不到什么人。重建后的女川町想要靠著旅游業務重整經濟，但這里距離都市圈實在是太遠了，很難吸引到游客。

唯一有希望的產業就是水產海鮮，卻也因為運輸的原因沒法開展下去。

一個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從辦公桌后站了起來。他身材敦實，皮膚是被海風與陽光一同熏染出的古銅色，笑容看起來也同樣爽朗。他就是田中先生。

“林源君吧？歡迎來到女川町。一路辛苦了。”

“您好，田中先生，路上很順利。”林源與他握了握手，并介紹了身旁的涼希，“這位是我的同伴，涼希。”

田中先生的目光在涼希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禮貌地點了點頭，便請他們到待客的沙發坐下。

“你們來得正好，”他一邊倒著麥茶，一邊說，“之前的大阪的事也是謝謝你們了。”

“是您這里的貨源好。”林源客氣地回應，隨后順勢切入了正題，“田中先生，關于我們之前談好的，女川到大阪線路的長期合同……”

他本以為田中先生會立刻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文件。

田中先生倒茶的手卻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將茶杯放到兩人面前，沒有立刻接話，而是端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熱氣，臉上那爽朗的笑容也似乎淡了幾分。

辦公室里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林源心中的期待感也漸漸變成困惑。

就連一直安靜地觀察著四周的涼希，也收回了打量辦公室的目光，那雙美麗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一動不動地鎖定在田中先生身上。她的坐姿不知何時變得更加筆直，像一只發現領地里出現異常氣息的貓科動物，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態。

“啊，關于那件事啊……”田中先生終于開口了，他放下茶杯，搓了搓手，眼神有些閃爍，不敢與林源對視，“林源君，是這樣的。那畢竟是一條很重要的線路，大阪那邊的客戶……要求非常嚴格。”

林源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可以預料到其中出現了一些麻煩。

“長期合同，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個重大的承諾。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更穩妥一點？”田中先生斟酌著詞句，說得有些緩慢，“你看這樣如何？今天正好有一批加急的高價值貨物要去大阪。就由你來跑這一趟，先把這條業務線路跑通，也讓大阪的客戶見識一下你們合作社的實力。”

他的臉上重新擠出笑容，但那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等你們順利地完成了這次運輸，證明了線路的穩定和你們的專業性，我們再來簽這份長期合同。這樣一來，大家心里都有底，對吧？對雙方都好。”

林源沉默了。

這番話聽起來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但對于一個幾乎已經板上釘釘的商業合作來說，臨門一腳時再突然提出試用期，極其的不合理。

這已經相當于商業欺詐了。

他們的運輸合作社雖然規模不大，但在業內以守時和可靠著稱，這一點田中先生在之前的電話里已經反復確認過。那么，問題就不出在自己身上。問題，是出在了田中先生。

他下意識地看向涼希。

涼希嗅了嗅鼻子，沒有說話。

“田中先生，”林源緩緩開口，“恕我直言，這份合同我們已經溝通了很久，我的合作社的資質與信譽，您應該已經調查得很清楚了。您現在突然改變主意，是不是這條線路本身，或者說大阪的接收方那邊，出了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問題？”

被林源直接點破，田中先生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化為一聲含糊的嘆息。

“不，沒什么特別的問題……”他擺了擺手，“就是生意上的事，總要謹慎些。總之，先跑一趟吧，林源君。這趟的報酬，我會在原有的基礎上再加兩成，算是……我們的一點誠意。”

加價。

用更高的報酬，來彌補合同上的不確定性。

這幾乎是在明說了。

林源甚至可以肯定，他們的之間的合作應該被其他更大的公司攔截了。

林源看著眼前這個面露難色的中年男人，沒有再追問下去。

“好，”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這趟貨，我們接了。”

他沒有看那份臨時擬定的運輸單，直視著田中先生的眼睛，平靜地說：“也請您放心，最多三天后，您就會知道，我們合作社完全有能力，并且值得一份長期合同。”

走出合作社的辦公樓，清晨的陽光已經變得有些刺眼。

林源沉默了一會，涼希竟然也擺出了一番事態嚴重表情。那副表情令林源對這次事件感到更加的不安。涼希的這種反應比任何商業分析都更能說明問題。她身上有種奇怪的直覺，能夠提前嗅到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息。之前的合同問題，林源并不覺得是因為涼希比他更懂這些商業上的東西，相反涼希應該是全靠某種直覺在做事。

“你也在擔心這次合同的問題么？”林源問。

“咱在想，能不能晚一點再出發，咱想吃點女川的海鮮。”涼希非常認真地說。

林源默默地收回視線。

當你看著一直兇悍的老虎時你以為她在想你的味道怎么樣，也許她只是在想好癢啊怎么自己的爪子不能撓到自己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