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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趙本夫
也許,昆華兄算得上一位高士。
古時,高士多指隱士,或隱于野,或隱于市,或隱于朝。總之,不顯山不露水。以此打量,昆華兄是有幾分像的。少時,我們曾是徐州豐縣中學“老三屆”校友,“文革”開始那年,他高三,我高二,雖不同年級,卻彼此認識,至今竟有五十多年了。那時,他在學校就小有才名,喜寫詩,少言語,走路慢,一個人常在校園里轉悠。但激動時會語速很快,快到口吃。一個人說話說到口吃,多半是肚子里有太多話擁堵著。就像寫文章,文思泉涌時文不加點,卻容易亂了章法。古時隱士就是肚子里東西太多,滿腹韜略,耽溺思辨,可以廢寢忘食,所謂“左右進食,冷而復暖數四”。晉人衛玠一次和謝鯤通宵辯論,因太過激烈,竟當場猝死。但昆華兄是個在許多事情上有自己的見解,卻不喜和人爭論的人。也許因為口拙,也許他認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徒費口舌。他的思是獨思,辯是不辯。大辯無言,清高盡在沉默中。昆華兄生活中亦是低調,為人寬厚、內斂、平和。人群中很難看到他,其實他就在人群里,只是不愿被人注意。出風頭的事永遠和他無關。日常事亦不和人爭執,但在一些大是大非問題上,他會漲紅了臉,突然間吼起來,嚇人一跳。但這種狀況極少出現。年復一年,他仍是那個在人群里看不到的有點迂腐的書生,或者俯身路邊草叢中,專心諦聽蟲鳴,并感嘆“鬧市中自有山林”的夜游者。
高士、隱士,首先必須是士,有真才實學。昆華早年寫詩,并在《詩刊》《星星》《延河》《解放軍報》《當代詩歌》等知名報刊多有發表。近三十年主攻散文,發表于國內多家期刊,成果甚豐。這部散文集放在案頭,一篇篇讀下去,你會感佩作者是有真才學的,可以想到他幾十年如何飽讀詩書。中外古今典籍,借用時信手拈來,自然貼切,絕無賣弄之嫌。其語言之老道,更可看出他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所以讀昆華的作品,會感到賞心悅目。
但我終不愿把昆華稱為高士或隱士。這有點牽強。畢竟時代不同了。更主要的是,他到底不是世外之人,所有行為和作品都帶著人間的溫度。
高士或隱士,皆為出世者。出世和入世都是一種人生選擇,本無可厚非,每個人都可以根據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個人境遇決定去留。不論陶淵明,還是嚴子陵等一干出世名士,差不多都是因為官場失意而隱逸山林的,從此冷面人生,獨善其身。這可以理解。但相比之下,我更贊賞那些明知世間污濁、官場兇險,卻不愿逃避,依然奮不顧身投身社會,希望激濁揚清、蕩滌滓穢、有所作為的士子。他們中很多人或以剛正,或以清廉,或以智慧,或以建樹載入史冊。更有那些被冤屈被陷害致死的士子,更被后世傳頌。那些隱逸之士同樣也獲得千古盛名,什么嘯傲山林、疾惡如仇、清雅高潔,什么“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在花下眠”。這些所謂看穿世道的高士,得此盛譽,似乎也太容易、太輕飄了些。
我一直納悶的是,他們既是隱士,怎么又成了名士?當他們穿行在山林中一路發癲嘯叫,一路長歌當哭時,如果冷不丁看到一個悶聲砍柴的樵夫,會不會把聲音放小一點?
顯然,昆華兄還達不到那些高士的“境界”。他是個喜歡做事、不尚空談的人。大事小事都是做事。他在部隊時,也曾帶一支醫療隊跋涉高原山區巡診。一次,在渺無人跡的山林里穿行二百多里,僅僅是為了給幾戶山民檢查身體。他一路上只顧咻咻大喘氣,大概沒顧上作詩。昆華兄是個有能力的人,無論在部隊還是轉業到地方,都踏踏實實做了他應當做的事,卻沒有達到世俗的高位;他一生癡愛文學并創作出大量詩文,卻沒有出大名。可在他看來,這些并沒那么重要。我們從他這部文集里,看不到任何對生活的抱怨,有的只是赤誠之心、感恩之心,一派天真之心。其對二十年大西北軍旅生涯的深情回望,對山川自然的頂禮膜拜,對親人故人的拳拳思念,對天地萬物乃至幾枚蟲子的通靈和疼愛,都足以讓人動容。
哪里是什么高士、隱士?
他寫的是散文隨筆,卻是詩的語言、詩的情懷。我只能說,昆華兄依然是一位熱血詩人!
是為序。
2021年3月6日于南京紫金山下
趙本夫,當代著名作家。1981年以處女作《賣驢》獲當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至今出版中外文小說、散文集五十多部。先后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二十多種獎項。代表作有《絕唱》《走出藍水河》《天下無賊》《無土時代》《天漏邑》《荒漠里有一條魚》等。作品風格大氣深刻而又不失細膩委婉。語言老辣幽默,常有神來之筆。被評論家譽為“既具國際視野,又有草根情懷”和“中國氣派”的“實力派作家”。小說《天下無賊》被改編成同名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