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當我在奉節(jié)碼頭拿上翌日上午的船票,一顆踏實下來的心緊接著好一陣激動——終于可以學一番李白“白帝下江陵”了!我反復端詳、撫摩著小小的兩寸米黃,只覺得這哪里是一張交通意義上的憑證呢?分明是一張絕世美景的游覽券呵,而為了這張珍貴的游覽券,我竟已等候了四十余年!
早七時,興沖沖趕往碼頭,穿過古老的青磚城門,順層層石級而下,忍不住又一次回眸雄偉的夔州古城,凝眸城門上古樸的“依斗門”三個大字,默誦著老杜“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的詩句,感念斯人已去,詩魂長留,依依長系這峽江門戶,心中又有些不舍。
九時,江輪啟碇而下,迅捷異常,倏忽進入雄奇峻拔的瞿塘峽。“瞿塘峽口冷煙低”,這峽口就是著名的夔門,但見絕壁千尋,儼如刀削,赤岬、白鹽二山夾江對峙,岸似雙屏,天如匹練,峽水一罅如注,誠所謂“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難怪人稱“夔門天下雄”,它挾浩漭蜀江破空而來,陡地鎖住全川之水,何等突兀、勁峭,給一篇大三峽雄文一個多么有氣勢的起筆!而震撼之余,心底又會忍不住發(fā)問,這偉力究竟來自何處?造化又是如何運斤?一切恐怕還要歸之于特殊的地貌地理。試想,這一段長江,恰當中國地形由第二階梯向第三階梯之過渡階段,當她穿行于川鄂褶皺帶,深切河床之時,巨大的落差便賦予江水以巨大的能量,給了她劈山鑿巖的無比威力,使她得以劈開夔門、巫山,呼嘯而下,咆哮而東。白帝城高,瞿塘峽深,那窄處不及五十米的江峽,水深卻逾百五十米,洪枯落差竟達六十米,巨大的勢能怎的不排山裂谷,驚心動魄!
俯仰之間,江輪已穿過八公里瞿塘峽,進入幽深瑰麗的巫峽。巫山十二峰屏列峽江南北,或顯或隱,莫不爭奇斗妍,各具神韻。而峽壁回曲,江流婉轉,動靜相得益彰,詩畫妙合無垠,心中只有感嘆:太美了!太美了!卻想不出一句妙辭。盡管一路天氣多云似陰,沒趕上“朝辭白帝彩云間”的晴麗,但煙水蒼蒼,翠峰簇簇,嵐氣氤氳,將“青綠”與“水墨”之中國兩大山水畫技法熔為一爐,自是極饒韻致。細觀那峭峰直上,絕壁直下,莫不層次分明而繁富;皴勾點染,無不筆意森然而秀逸,嵯峨而蒼潤。江水郁勃,峽山相映,又似將高標清麗與沉郁頓挫兩種詩美調(diào)和、統(tǒng)一于一體。這是詩仙李白與詩圣杜甫的三峽呵,其格調(diào)、意境,原本就兼具李詩的超邁飄逸與杜詩的博大沉雄!而那唐詩七絕與七律的代表作,《早發(fā)白帝》(一作《白帝下江陵》)與《秋興八首》,不正是因了三峽之助,得以噴薄而出,響徹千古的么?
旅客都在關心那最富神話與傳奇色彩的神女峰,此時皆等候于甲板上,相互探詢;但又多系初游,對著那各展風姿,又倏忽而逝的巫山群峰茫無所措。幸好有一位船員的妻子指點我們:那一座就是!原來在一剪刀樣奇峰的身后,有一細石亭亭玉立,酷似癡癡仰望的美女。雖邈遠而纖緲,卻極含風韻,尤其在云煙杳渺之處,倍覺迷離而凄美,誠如陸游在《入蜀記》中所云:“惟神女峰最為纖麗奇峭,宜為仙真所托”。原來,這是心理學上一種典型的距離之美——人生原本就是一種守望,一種期待,而她那曾經(jīng)滄海的癡立神態(tài),多么令人低回感傷!她不理會舊文人的頌揚抑或新詩人的質(zhì)疑,萬代千秋,依舊會站立下去,成為詩與美永遠的話題。
如果說瞿塘以“雄”著稱,巫峽以“秀”見長,則全長百二十公里的第三峽西陵峽庶幾可以“險”概之。這里灘多水急,暗礁叢生,峽中有峽,峽峽相套;灘中有灘,灘灘相含。而岸渚壁立,懸崖橫空,航道迂回,險象環(huán)生。幾天前,這西陵峽的險狀曾在腦海中烙下一些片段。那是夜間由宜昌溯流赴白帝時,因興奮失眠,夜半扶舷眺望峽中夜景,只見江輪緊貼北岸而行,船頭兩柄探照燈柱如兩把出鞘利劍,劈開沉沉黑霧,緊緊掃視著斷岸。朦朧中礁石猙獰,欲攫似撲,而那利劍也緊盯礁石不放,不敢稍懈。尤其那劍光一打上斷崖,便如醒目的“!”路標,真是奪魂攝魄!
而今日是白晝下西陵,驚險之外,復驚艷于峽內(nèi)的山奇水異。看那夾江千峰萬嶂,或競起,或獨拔,或勢若崩云,或危然欲墜,種種“奇構異形,固難以辭敘”(《水經(jīng)注·江水》)。蒼藤古木,郁郁葳茂;飛泉垂練,泠泠不絕。最奇者,那臨江石壁,無不斜裂直坼,渾似斜插或直豎的排排典籍,向你無聲地敘說著滄桑嬗替,陵谷變遷,盛衰榮落,感慨悲欣,似乎一切的興亡運數(shù)、宿命天機,都深藏在這厚重無比的帙冊里了。那汨羅悲風,那香溪幽恨,那“秭歸蹉跌”,那“兵書寶劍”,以及那使苦難舟子愁鬢成絲的“牛肝馬肺”,是否都能在其中找到謎底?……
遐想之中,已抵三斗坪,已臨南津關。奪峽而出的滾滾江流,激蕩開一派沸騰的現(xiàn)代建設圖景,一個世紀之夢將要在長江母親的肩頭實實在在地完成,一座橫空出世的大壩,就要給亙古不羈的峽江套上籠頭!
誠然,一些經(jīng)典的風景,此后只能閃現(xiàn)于發(fā)黃的典籍里了,不免留下遺憾;而新的雄偉景觀也正奇跡般地醞釀、發(fā)生!那該是一座人工的夔門啊,定將閃耀出一條輝煌的人間銀河,而給一篇大三峽雄文一個瑰麗的結筆!
199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