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
——《山海經》
一九七二年秋天,我隨總后某汽車團的車隊沿青藏線赴拉薩采訪。車出西寧,馳過青海湖,漸入青西北浩瀚的柴達木盆地。柴達木,蒙古語“鹽澤”之意,乃流水積潴而成。這一路雖飽覽了鹽湖、草原、戈壁、沙丘的特異風光,但畢竟缺少大的起落,意下又似有不足。
多久能望到昆侖?這是我一路默念的話題。對于這座圣山,華夏的象征,我除卻一般人的崇拜、敬仰之外,還多了一種幾乎與生俱來的特殊情緣,多了一份私慕。因為在我們這支李姓家譜中,平輩弟兄的名字,中間都是“崑”——崑崙山的“崑”!從小父親和長輩們就這樣莊重地告訴我們,我們便在小伙伴中引以為豪,更夢想有朝一日前往朝覲。后來“崑”簡通為“昆”,我為此遺憾了好長時間,覺得簡寫的“昆”實在擔不起萬山之王的威儀。
格爾木南眺,已隱見一重灰蒙山影,輪廓而已,想來還只是莽昆侖的外圍。
清晨,南進的車隊開始攀緣大盆地的盆壁,地勢陡然升高。過了納赤臺,更是在亂山之中行進。那崢嶸巖體一律的赭黃或褐紫,使人聯想起地殼幾千萬年前噴出的熔巖,熔巖幾千萬年的凝固、冷卻。這赭黃褐紫與無形的高山反應一起包圍著你,擠壓著你,窒息著你,一時也遮蔽了我心頭的昆侖夢影。
終于,汽車鉆出一道長長的峽谷,攀上一彎名曰小南川的壩地,視野為之一闊。不經意間我舉目南望,頓覺醍醐灌頂,一下子震懾了靈魂——遠天如驟然拉開的序幕,青蒼之上,一座座流銀的威嚴玉柱排天競起,橫空出世,龍蟠東西……噫吁嚱,危乎高哉!那皚皚肅穆,那熊熊雪光,挾起蒼茫白霧,藏著多少傳說、神話與謎語!呵,唯有這威容,唯有這雪發,才稱得上萬山之宗,萬水之源啊!才擎得起東方神圣的穹蒼與一個古老民族的尊嚴。
整個車隊停下了,是小憩,更是蓄勢,再向幾十公里外的昆侖山口沖刺。打開車門,才驟感風有多大,天有多寒!但我反覺頭腦清爽,精神抖擻,高山反應被吹得無影無蹤。我癡癡地佇立,貪婪地仰望,于一望中圓了一個終生的夢;我虔誠地面南而拜,行了三個深深的鞠躬禮;我恍悟五天來的奔波,近一千公里行程,都是這莊嚴的“高山仰止”必須的鋪墊;我感覺靈肉被雪峰提升得通體皓白,情愿死在昆侖的愛撫與挑戰之中……攀上盆沿,躍上海拔四千八百來米的昆侖山口,便進入真正的高原雪域,來到連成一體的廣袤的青南高原與藏北高原,一路海拔均在五千(米)上下矣。
呵,南望昆侖,難忘昆侖!這是四千里青藏風景線上最為凜然的一幕,最為壯觀的一幕啊!唯其如此,當返程的車隊北下昆侖,沉重的大貨車時速竟達百多公里,逶迤雪峰連成一線拍天的雪濤,勝似放舟三峽,又是何等的快意!
199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