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憶那扇三樓上的小窗。小窗雖小,卻裝得下整個秦嶺。
每當處理完公務,一抬頭,便“悠然見南山”,半日案牘,疲勞頓消。眼前的蒼茫如屏,就是中國南北氣候的天然分界線,黃河、長江兩大水系的分水嶺!于是如面對一部大書,我百回千回不厭地讀,讀窗內的一峰一石、一壑一水,讀一窗的磅礴、蒼莽,一窗的空蒙、峻秀,卑微而郁塞的胸臆漸漸開朗開闊起來,目馳與神游在畫框里交替翩然,交相呼應……
東南方,那雞冠般插割云天的一排齒峰,就是神奇縹緲的雞峰山了。究竟是神雞化成了寶石,還是寶石化成了神雞,誕生了“寶雞”的美麗神話,成全了秦穆公的霸業?只知道那引頸報曉的雄姿,那滿嶺飛鳴的錦雉,卻是自古聞名。“明朝驚破還鄉夢,定是陳倉碧野雞”,我非多情善感的李義山,但也會在淡甜的鄉愁中醒來,夢魂被奇妙的雞啼撩撥得惝恍迷離。
而縱目西南,大散嶺郁郁森森,盤盤礴礴,將書本上“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嗟嘆,化為巨大而堅硬的褶皺,層疊于目前。我知道,那褶皺里曾擠藏著一條蚯蚓般的陳倉古道,折疊著襟喉川陜的第一道雄關——大散關。縱然“鐵馬秋風”的烽煙已然散盡,電氣化的鋼鐵游龍早已飛掣進現代,一幕幕悲壯的往事猶然令人難以忘懷。每當夕照以沸騰的金液轟然潑瀉,便一下子給窗內,也給整個關中的底座,轟然澆鑄出一列壯美的青銅雕像群。于是,時空之距驟然弭消,一切赫然凸入眼瞳,近得幾乎可以觸摸——那些凌厲的楞線,突暴的青筋,醬紫的腱峰,以及暗綠的甲胄,漬血的重鎧……凝重而質感的力的造型,可是復活的遠古的一群猛士,猛士的血肉與悲魂?
山高水更高,高山流水竟是那樣的不可離分。流水想是大山盈盈的眸子,大山汩汩的情感。而號稱“關中水龍頭”的秦嶺巨子,更有多少情竇般的深溝幽壑呢?多少激情難抑的飛湍流泉!凝睇正前方,綠色的屏風前,就有一條明滅閃爍的小溪,幽幽地穿過山嵐霧靄,三繞兩拐地踅到窗下,一身光鮮地彈奏著琤琮琴弦。然后像嶺北眾多的女子一樣,跳著唱著去赴渭河的約會(嶺南的姐妹們自然都嫁給了嘉陵江與漢水)。
或當數峰清苦,商略一窗雨意,那滿扉迷蒙則又別具一番韻致。我憑窗而立,但見黛青色的峰巒間,一卷卷潔白似乳的云絮緩緩出岫,然后便安詳地蜷臥在油綠汪汪的山腰,紋絲不動,唯聞陣陣沙沙之聲。我恍然大悟,它們是些真正的天蟲——蠶呵,正沙沙地嚙食著張張巨大的桑葉……
就這樣,我在小窗下生活、工作了三年,看山色淡了又濃,望嶺樹綠了又紫,美麗了多少冗繁而單調的日子。如今當我寄居于另一座城市的樓群里,四周是望不盡的鋼筋水泥,怎能不深深懷念那扇嵌著秦嶺的小窗呢?我的“相看兩不厭”的秦嶺呵,激發我的詩情,又讓我用無盡的想象裝飾過的畫框啊,還完好地懸掛著嗎?是否隨時等待我的飄然歸賞?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