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此番再不是夢里，此番再不是書中：一艘現代江輪終于載我至江城之下，停靠一座緊扼瞿塘峽口的水陸要沖。

這公孫躍馬而稱帝，臥龍臨危而受命的烽煙之地；這多少騷人得其江山之助，留下無數壯美詩篇的著名詩城……真真切切，確然是多少回撩我遐思的白帝城！

江岸奇峭，石級重重，果然是“白帝高為三峽鎮”。接近山頂時，右側有亭翼然，上書“滟滪亭”，頓時勾起記憶中的一首古謠：“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原來那長江三峽的第一道天險滟滪堆，就在這白帝城下的蜀江之中。想當年，這一堆曾獨立中流的黑色巨礁，“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沒，秋時方出……行人以為水候”（《水經注》）。古人謂“滟滪”又名“猶豫”，舟子行船到此，難判水情，而稍一猶豫，即會被激流巨石撞個粉身碎骨！直至本世紀五十年代，這一亙古行舟絕險才被數噸炸藥清除，石根沒于江中，航道方始暢通。而“滟滪回瀾”的千古奇觀，從此也就只能回閃于古典詩詞的幽渺字句間了。

過滟滪亭，便來到著名的白帝廟，廟貌甚古。原來白帝城初為公孫述所筑，這位西漢末年割據西南的地方將領，乘王莽之亂，托夢祥瑞，又見園井之內冒出一股白氣，似為白龍騰空，遂穿白袍騎白馬稱起了白帝，并改城名為白帝城。后與劉秀爭奪天下，雖接連敗北卻寧死不降，直至戰死，倒也算得一條漢子。當地百姓感念其勇，就在白帝城修建了白帝廟，塑像供祀。

豈料將近二百年后，三國蜀主劉備為報關羽被害之仇，率兵親征東吳，卻在夷陵為東吳所敗，殘兵退守白帝城，次年劉備憂憤成疾，臨危于城西永安宮將國事家事托付于諸葛亮。又過了一千余年，至明代正德、嘉靖年間，夔州的守官們為維護儒家正統禮教，視公孫述為“亂臣賊子”，先毀棄其塑像，后改祭漢昭烈帝劉備、武鄉侯諸葛孔明，配祭關羽、張飛，號為明良殿（取意君明臣良），使白帝廟成了劉備的享廟，上演了一出“鳩占鵲巢”的滑稽劇。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回首歷史，無論賢如諸葛、愚如公孫述，終不免同歸塵土，這是詩圣杜甫的感嘆，未免顯得迂闊而消沉。倒是南宋的陸游，出于其抗金復國的一貫主張，獨有見地地歌頌公孫述：“力戰死社稷，宜享廟貌尊。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并拿那個乘騾投降的昏君劉禪對比，對劉禪進行了嚴厲的斥責。

明良殿兩側的廊房，已辟為東、西碑林，陳列著七十余塊歷代碑刻，它們與東漢崖墓陳列館、三峽懸棺陳列館一起，濃縮、再現著白帝城近兩千年的歷史。而廟外長廊里鑲嵌著的劉禹錫竹枝詞碑刻，又使游人于小憩之際，感受著幽雅的詩情畫意。

兩個小時的匆匆掠影，實在有負于一座說不盡的詩城。下山時，我又一次極目巍峨的夔門，俯瞰滔滔的大江，辨認著魚腹浦，尋覓著神奇縹緲的八陣圖遺跡，憬悟只有如此壯美的江山，方能氤氳出如此奪魂攝魄的人文歷史！我知道，再來時，白帝城將化為高峽平湖中的一座小島了，而游人則可乘船直抵廟門！

199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