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年少時讀韋應物的這首小令,只覺得焉支山(即燕支山)既杳遠迷離又神奇好玩。后來讀史,方知自秦漢以迄南北朝,在代代中原王朝與匈奴的漫長對峙里,焉支山作為爭奪的焦點,曾經歷過多少回烽煙與磨難!可以說,這是多少民族的血和淚澆鑄而成的一行立體的詩!
不意許多年后,從軍西北的我,竟讀到了真實的焉支。
那年我們一行來到史稱涼州的武威,赴武威地區的山丹執行公務——焉支山下的山丹草原自古出產良馬,新中國成立后辟有軍馬總場。雖是五月初,一入河西走廊,物候驟變,到達山丹時竟下起大雪,算是領教了古涼州的下馬威。馬場招待所立即給我們每人配備了一件皮大衣,室內生起了暖融融的爐火。
翌日雪霽,我們隨馬場工作人員到各處參觀。我在開闊的塞原縱目四望:蜿蜒起伏的龍首山盤旋于北,積素凝花的祁連雪峰雄踞于南。兩大屏障間,斜橫于東的,就是莽莽蒼蒼的焉支山。這天然鎖鑰,緊扼住著名的河西走廊,也扼住了通往青海、新疆的門戶!一時間思緒紛然。
古時的焉支山、祁連山一帶,既是窮荒絕塞,沙場戰野,卻又是林木繁茂、水草豐美、宜牧宜農的膏腴之地。相傳此地多生美女,焉支山更生有一種草叫焉支,亦作燕支,即紅蘭花,古人采其汁加入脂油,用作婦女涂面飾容的化妝品,后沿作“燕脂”,再后通作“胭脂”。故焉支山亦名燕支山或胭脂山。記得詩圣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曾有詩云:“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贈蘇書記》)他是在祝愿從戎西北的友人早日凱旋,勿為他鄉美女所惑,樂而忘返呢。
但此刻,“燕支未染白如瓊”(明·呂大器《雪山》),那積雪的山頭尚難以露出誘人的胭脂紅。可畢竟春臨塞上,草灘上被地氣融化的雪水,蒸騰的霧氣如裊裊瑞靄,在我們身畔繚繞、嬉戲,使人恍若置身仙境。迷離中,涌動的馬群如紅潮澎湃;而低眉,那嫩嫩的春草卻已拱出地皮。此情此景,令人不由憶起那首著名的《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據《史記》《漢書》等記載,西漢名將霍去病曾六擊匈奴,公元前121年更是大破匈奴,越過焉支山千余里,將胡人遠逐祁連、焉支以北。至今焉支山西北還有霍城遺址,為霍去病屯兵處。思想起來,這固然是對匈奴貴族集團不斷南下侵擾的必要反擊,但烽火連年,各族統治集團之間的長期拉鋸,畢竟給各族人民帶來極大的痛苦與災難,使美麗的焉支山涂染上多少憤怨與哀愁!
歷史的野馬,終于跑到了今天,安穩住了狂蹄。當我們捧起熱騰騰的手抓羊肉,品嘗著馬場自己生產的焉支大曲,只覺得時光在腳下發酵,千古恩仇已在舉杯共祝的瞬間消泯,唯有不散的民族豪氣,長映雄偉的焉支山!
199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