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初，毛烏素沙漠。

18歲的少年牛飛睜開眼的瞬間，整個世界白得刺眼。

悶哼一聲，本能地錯開頭，沉重的左臂艱難地抬起，橫在眼前，遮擋住那無情的烈日。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一樣，每一次眨動都牽扯著干澀生疼的眼球。

他就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徒勞地張大著嘴唇，可惜能嘗到的只有沙土的味道。

就在這片酷熱中，一些奇異的記憶碎片，卻頑固地粘附在牛飛的意識邊緣。

顯然，那些碎片是剛才夢中殘留的一些畫面。

……

他看見三十多歲的自己，挺拔而沉穩，穿著一身流線型，還泛著冷光的銀白色防護服。

腳下是堅硬的合成材料地面。他站在一個……

嗯，一個漂浮著的巨大無比的平臺上。

就像是一個“天空之城”。

風在耳邊呼嘯，但吹拂在頭盔的面罩上卻影響不大。

視野無限開闊，云層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海洋，或者是白茫茫的大地，給人的錯覺就像是“天空之城”就坐落在這片白色大地之上一樣。

然而事實上，這個巨大的平臺本身，正是不可思議地懸浮在這片云海之上！

支撐它的，是周圍無數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巨型氣囊結構。

它們微微膨脹收縮，在稀薄的高空大氣中保持著一個精妙的平衡。

其中周圍的一些獨立氣囊結構更為復雜，它們的下方懸掛著流線型的吊艙。

哦，那是顯然是一種浮空飛艇！

它們像海洋中的巨鯨一樣，正緩緩駛向視野盡頭另一個同樣懸浮的龐然大物。

那也是一個平臺，另一個……天空之城？

他腦中再次跳出這個詞，無比自然。

對，就是天空之城！一個個巨大的空中港口。

無數這樣的飛艇，就是連接它們的空中貨輪，在由一座座天空之城構成的網絡里，川流不息。

他終于想起了自己是誰！

牛飛！

一家超級科技帝國的掌舵者，一個發明并主持建造了眼前這一切的……

科學家？創造者？

這感覺是這樣無比的真實，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夢。

俯瞰下方，目光穿透稀薄的平流層空氣和偶爾飄過的云絮，投向大地。

那里，本該是黃沙漫漫的毛烏素沙漠，此刻卻化作一片浩瀚無垠的綠色海洋。

深綠、翠綠、淺綠……層層疊疊，在極好的天氣下清晰可見。

風過林海，仿佛能聽到那遙遠的、充滿生機的濤聲。

沙漠？

它早已被科技的偉力徹底征服，如今變為了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洲……

看見這些場景，一種難以言喻的豪情突然在胸腔里激蕩起來。

華夏，他的祖國，如巨龍般傲然盤踞于世界之巔。

而他，牛飛，正是鑄就這輝煌的基石之一。

視野中，幾架線條銳利的隱形戰機無聲的快速掠過，拉出了長長的軌跡云，顯得姿態是如此的輕盈。

目光再向上抬，在更高更遠的空域里，還有一些龐大的浮空氣囊平臺，那分明是另一種特殊的存在：多用途的軍事堡壘。

這些軍事堡壘就穩穩地矗立在那里，就如同懸停于蒼穹的守護之劍一般。

還有大海，在那蔚藍的廣闊疆域上，鋼鐵巨艦劈波斬浪，航母集群如同一個個移動的島嶼……

這些國之重器，也都深深烙印著部分牛飛的智慧與汗水。

當然，他并非孤身一人。

一個無形的、卻又無處不在的伙伴，一個陪伴著他的強大智能助手。那是他最堅實的后盾。

無數復雜精密的圖紙在意識深處流淌，各種奇異材料的物理特性信手拈來。

還有一些奇特卻又實用的能力，加上他自己的創造力和動手能力，將奇思妙想化為現實中的各種科技物品簡直就像呼吸般的自然……

正是牛飛和智能助手的完美結合，才是一切輝煌的起點。

“……大D？”他下意識地呢喃出聲。

這個名字的脫口而出，本身就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驚異的熟悉感。

但這熟悉感帶來的瞬間慰藉，就如同滴入沙漠的一顆小水珠，瞬間就被蒸發殆盡。

隨著他徹底睜開了沉重的眼皮，隨著身下的沙子炙烤著他的身體。

那些宏大、輝煌、令人心潮澎湃的夢境畫面，開始以驚人的速度褪色、瓦解、粉碎。

就像陽光下的彩色泡沫，即使再絢爛美麗，也抵不過輕輕的一觸。

“砰”

夢境完全地炸裂開來…

……

“呃…咳咳……”一陣劇烈的干咳撕扯著牛飛的喉嚨，仿佛要把內臟都咳出來似的。

什么天空之城？什么浮空飛艇？

什么綠色的毛烏素森林？什么隱形戰機和海上巨艦？

一切都不見了。如同從未存在過。

只有沙子，無窮無盡的沙子。

……

清醒了一些的牛飛左右看了一下當前的環境，一團漿糊的大腦終于慢慢開始思考起來。

“怎么回事？”

說出這幾個字的瞬間，牛飛意識到自己的嘴唇和嗓子如此的干啞，喉嚨里甚至有一點血腥味。

“咳...咳...”

清了一下嗓子，再次觀察周圍的環境。

周圍全是一片黃色的沙丘，自己這是躺在沙漠里？

牛飛努力的回憶自己當前的狀況。

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成方塊狀的草格子，很明顯是人工形成的。

那里是一格格人工鋪設的草方格。

這也也是牛飛近期最熟悉的事物，治沙隊的工作成果。

用麥草壓進沙子里，扎成網格形狀，用于防止沙子的流動。

看見這熟悉的東西，終于讓他想起了很多東西。

“對了，我在治沙隊，這里是毛烏素沙漠。”

“我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其他人呢，治沙隊的其他人呢？”他努力回憶，神情卻已經開始有點慌張起來。

今天早上的時候，他和治沙隊一起來到這附近鋪設草方格，太陽太毒了，多日的勞作，牛飛自己的身體也非常疲憊，于是就想找個地方稍微休息一會兒。

風有點大，吹的人難受，于是他就找了一個背風的沙丘，躺下休息起來。

“然后呢？”

他環顧四周，什么都沒有，只有沙丘和草方格，沒有隊友，沒有工具，沒有車。甚至連腳印都沒有一個，很明顯被風沙抹平了。

“靠！”

他猛的起身，接著就是眼前一黑，又摔倒在沙子之上。

“我他媽被落下了！我是個傻逼！我怎么敢在沙漠里面睡著的！”

“這下完了，這里離市區有人煙的地方起碼有五六十公里以上遠，我他媽怎么回去。”

想著這些東西的同時，牛飛也回憶起小時候聽族中長輩講過的那些故事：

“有人在沙漠里迷了路，村里人找他找了幾天幾夜都找不著。當有一天終于找到的時候，已經成一具干尸了。”

“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駱駝貨運隊穿過沙漠運送物資，風沙吹來，其中一個人不小心走失，在找到他的時候，他也已經成了一具干尸了。”

想著想著，牛飛開始害怕起來。

但18歲的年紀正是勇猛精進的時候，再加上青春叛逆期還沒完全結束。

于是，反彈心一起，牛飛的犟牛脾氣開始發作。回想起小時候父親對自己的教導：

“咱們老秦人遇到困難，首先不是害怕放棄，而是要想著怎么解決！咱們老秦人，乃至自華夏人，會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智慧，去搬開這一座座的大山。”

“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

感受到激勵，牛飛開始思考起來：

“要趕緊行動起來，想想辦法，我可不想真的變成一具干尸……”

牛飛用力甩了一下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些。

“首先要確定現在的時間。還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暈倒了，得搞清楚。”

“然后就是怎么走出這個沙漠。”

“對了，手機！我有手機。雖然不經常用，但應該還是帶著的。”牛飛趕緊摸了一下口袋，可是什么也沒有。

“對了，在我的包里，我的單肩包。包、包、我包呢？”

牛飛四處張望。突然看見不遠處，自己的外套正鋪在沙地上。

外套是藍灰色的，在休息之前是用它蓋在腦袋上遮陽，顯然是睡著的時候翻身碰掉了，被風吹到了那邊。而外套上面明顯有一部分鼓起的地方。

牛飛眼前一亮，手腳并用的爬過去，掀開衣服。果然看見自己的單肩包正被外套壓在底下。連忙翻開單肩包，自己的諾基亞手機果然就在包里，甚至還有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

“謝天謝地！”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有了手機，有了水，自己就能堅持的更久，找到回去的方法。

......

然而很快牛飛的笑容就僵住了，因為手機上顯示一格信號都沒有。

“靠！”牛飛心中憤怒，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一陣眩暈襲來，牛飛不得不閉上眼睛緩了一下。

就在閉上眼睛休息的時候，左眼的眼角有一個綠色的小點，就像飛蚊癥那樣的緩緩跳動，還頗有規律。

“媽的，幻覺都出來了。我到底在沙漠里睡了多久？”

無視綠色小點，牛飛深呼吸一口，都是灼熱干燥的空氣。拿起那半瓶礦泉水，小心翼翼的抿了一點，放在口腔里慢慢濕潤。

“慢點喝，慢點喝。還不知道要在這鬼地方呆多久。要想自救，就得控制自己！”牛飛在心里告誡自己道。

潤了一下嘴唇，牛飛慢慢將那點水咽下，感覺好了很多。這讓煩躁的心又再次平靜下來。

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不到12點。

“我躺下的時間應該是早上9點過，也就是說我差不多睡了兩個多小時。還好，時間不算太長。”

回憶的同時牛飛才注意到自己渾身酸痛，特別是肩膀和背部。老腰更是不用說。

昨天和隊友們從早干到晚，今天又是一大早上就出發來這里干了不少時間的活。

這也是自己不小心睡著了的主要原因。畢竟已經連續治沙很久了。

在休息緩氣的這期間，牛飛又想起之前治沙時自己的幻想：

“像拖拉機一樣的大型機械正一路向前行進，車身上拖著一車子的稻草，行進過后，身后留下的是一個個整整齊齊的草方格。順便還噴灑了固沙劑以及耐旱草籽。

大型植樹機正在將一棵棵幼苗插入機器剛剛挖開的沙坑之中，自動澆水，然后蓋上沙土閉合起來。

一顆，兩顆，三顆，一直往下延綿。

人類與機械合作，一點點的征服這片沙漠，就像古時候的愚公移開那兩座大山一樣……”

......

“哎！真希望我的幻想有實現的那一天，干死這片該死的沙漠！”

“現在，先自救要緊吧！”

......

沒有信號，那就去找到有信號的地方。

“我記得早上過來的路上好像有人打過電話，也就是說從治沙隊駐地過來的路上是有信號的。

那我現在往駐地的方向走，就有很大的可能找到有信號的地方打電話求救！”

“沒錯，就是這樣！”

“那么接下來第1步就是先要找到方向，沙漠地形復雜，重復性太高，即使用草方格延伸的方向作為參照，那么至少在兩個方向上我要2選1。”

“還好，小的時候父親就教過我野外辨別方向的方法，沙漠里同樣適用。”

牛飛找了兩根草棍，用小時候學到的立竿見影法，很快就判斷出了方向。

于是，牛飛向著東偏南的方向開始一步步走去，每隔一段時間就拿出諾基亞來比劃比劃，期待信號的出現......

......

沙丘在腳下移動，每走一步都要花費平常兩三倍的力氣。

牛飛18歲的身體就像80歲一樣，每走一段路就必須停下來喘口氣，躺在沙地上睡覺的兩個多小時看來對身體的傷害不小。

陽光直射下來，溫度越來越高，汗水剛出來就被蒸發，只留下了一層鹽。

走到第3座沙丘頂端的時候，雙腿突然痙攣起來，疼的劉飛齜牙咧嘴。按摩了一會兒才勉強緩解繼續一步步向前走去。

手機依然沒有信號，牛飛望著無邊無際的沙海，一陣絕再次望涌上心頭。

想著那些在沙漠失蹤的人的故事，是不是也是這樣，走著走著就倒下了，變成了一具具干尸，若干年后才被人們發現。

......

回想起過去兩年的經歷，仿佛就像一場漫長的噩夢。

曾經紙醉金迷的富二代生活，竟是如此的遙遠而陌生。

那些在夜店一擲千金的夜晚，那些開著跑車呼嘯而過的日子，都隨著郭峰那條斷掉的左臂一起，永遠地消失在牛飛生活當中，只剩下無盡的愧疚。

到現在都能清晰的記得那天的巷子里，黃毛向自己揮舞過來的刀鋒，記得郭峰伸出左手幫自己抵擋時的那種眼神，還有在他白色t恤上散開的猩紅鮮血痕跡。

當自己顫抖著站在醫院的走廊外面，聽到醫生宣布，因為時間太久，斷肢保存處理得不好，好兄弟郭峰的斷臂已經無法接上的時候。

那種無力感和深切的悔恨充滿心頭。

而面對旁邊自己父親失望到極點的眼神時，牛飛才真正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為了所謂的瀟灑人生，究竟付出了怎么樣的代價......

之后的日子，面對周圍的人們異樣的眼神，還有竊竊私語的議論聲，一直圍繞著自己。

“紈绔子弟”，“虎父犬子”，

“敗家子”，“遲早要把家業敗光”

這些小聲的評論一個個鉆進牛飛的耳朵。

家人的恨其不爭，母親手中的木條，每一下抽在背上的火辣辣的疼。

這些所有，比起看到郭峰空蕩蕩的左袖時的愧疚，瞬間就不算什么了。

這之后，自己像懦夫一樣躲著郭峰，既不敢面對他殘缺的身體也不敢直視他依然真誠的目光......

......

直到被父親扔進煤礦的那一天，礦井下惡劣的環境，讓人難以呼吸的空氣，疲憊的身體，終于讓牛飛的心靈獲得了一時的平靜。

在之后汽車修理班做小工，整天滿身滿手黑乎乎的機油。

直到去年又來到毛烏素沙漠里跟著一個個治沙隊，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地方。

兩年多的時間，時間慢慢流逝，身體的辛勞，正在一點點做著的有意義的事情，慢慢緩解了心里的愧疚。

正是這些一個個艱難困苦的時刻，才讓牛飛的心靈平靜下來，磨練了意志的同時，也讓牛飛學會了冷靜的思考......

“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我的存在又有什么價值？”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勞累的生活間隙，這些問題慢慢浮上心頭。

還好在毛烏素沙漠里扎草方格，種種樹，這種為家鄉做出自己貢獻的事情，本身就是有意義的，不是嗎？

于是牛飛開始有了一些答案：

“做有意義的事，我的存在就是有價值的！”

“所以，我要努力活下去，去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