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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985(1)
人其實天生奔放貪玩
原沒有拘束只有笑顏
悲觀我唔慣
追趕太陽似子彈
——《最緊要好玩》許冠杰 1985
1.
夕陽西下,遍地黃金。
路上塵土翻飛,出門做工的人們騰云駕霧似的往家趕。二十二歲的陳家貴卻將一個雙肩包護在胸前,悄然離開南嶺村的家,朝東南疾行。
陳家貴生得高大挺拔,是從肥沃土地長出的旺盛生命,全然不似同村矮瘦的同齡人。精壯的身材將一件白色背心撐得飽滿,勾勒出每一塊肌肉的起伏。刀削斧砍般造出的臉龐有棱有角,下巴線條尤為分明。深邃的眉眼,尾部微微上挑,暗藏著個小鉤子。
約莫半個小時后,一道綿延不絕的鐵絲網阻擋了陳家貴前行的道路,細細密密的孔洞將眼前分割成無數碎片,像蜻蜓復眼看到的世界。然而兩邊的景色并沒有不同,一樣的阡陌交通,一樣的雜草叢生,總叫初來乍到的人懷疑起這道屏障的意義。
一個聲音在喊:“阿華,你去邊度?”
“去深圳!”
這個阿華像早等著這個問題似的,對方話音未落就驕傲不已地回答,尾音上揚,大聲地誘惑著南來北往的陌生人。
陳家貴沿著鐵絲網走到一座巨大的水泥色建筑物下,高處鮮亮的紅色大字寫著深圳經濟特區沙灣檢查站,左右分立入口和出口,人潮行色匆匆,相向而行,似大江大河,川流不息。
陳家貴于人潮中鶴立雞群,享有最佳視角,幾乎在人從出口冒出的一瞬間,就認出了林顯成。
不全是陳家貴眼神好,林顯成實在好認。利落的板寸頭,周正的國字臉,五官平平無奇,卻恰到好處地拼湊出一種平衡感。林顯成常年在書中浸潤,木秀于林,周身儒雅氣息如樹汁之于樹木,自然揮發,輕易就與周遭劃清界限。此刻,這個人將一件靛藍色舊工服穿得文質彬彬,盡管內里涓滴成河,汗水正順著背脊酥癢地往下淌,也絲毫不能讓他變得狼狽。
人還沒走到跟前,陳家貴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姐夫,東西帶來了嗎?”
林顯成頷首,從包里拿出一本硬殼書,翻開書面,里面躺著一張壓得十分平整的紙片,上面赫然三個字,邊防證。
陳家貴猴急地伸手要拿,林顯成立馬把書合上,責怪道:“小心點,這小紙片好難辦,你都不知道我跑了多少趟公司保衛科和派出所?!?
“我知,我知。”
陳家貴彎腰將雙手舉過頭頂,林顯成才把書小心翼翼放上去,剛想問陳家貴著急忙慌地去深圳干嗎,身后的一聲怒喝就給出了答案。
“陳家貴,你做乜嘢?”
陳家貴聽出這令人聞風喪膽的聲音來自父親陳仁達,嚇得根本不敢回頭,拋下林顯成就往檢查站里面擠去。
躥入人流的陳家貴奮勇向前游,和拿著棍子的陳仁達上演一場劇烈的追逐戰,撞得旁人東倒西歪,“癡線”“撲街”罵聲一片。
最終,陳家貴憑借蠻力率先來到關口,一手叉腰大口喘著粗氣,一手將邊防證遞給鐵欄桿里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身著制服,站在高人一等的臺面上,以俯視的角度盯著抱頭鼠竄的陳家貴,疑惑地反復對照本人和邊防證上的相片,勘驗許久后才將人放行。
陳仁達猶如飄零的落葉,尚在人潮中沉浮,不僅觸及不到陳家貴,連嘴里罵的衰仔也很快被鼎沸的人聲淹沒。陳仁達過不來,陳家貴松了口氣,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邊防證,薄唇上揚扯出兩顆白色小虎牙,回頭露出一個得逞的壞笑。
陳仁達沒轍,只好對女婿林顯成好一通交代。許久后,林顯成才通關走到陳家貴面前,問道:“你這次又闖了什么彌天大禍?”
林顯成這個小舅子,高中輟學在家,靠收租過活,和岳父陳仁達天生八字不合。每個月必要大吵一次,每次大吵必要離家出走,每次離家出走必要找他,比老婆陳家彤的生理期還準時。
岳父陳仁達生氣歸生氣,雷聲大雨點小,看到陳家貴是找林顯成,很快又會卸下擔心離去。于是,林顯成迎來送往,無窮匱也,對此早已習慣。
“絕對是好事,晚點同你講?!?
“算了,我還是不知道為妙。你干脆同你家姐多住幾日,等爸消氣后再回去?”
陳家貴連連擺手拒絕:“不用啦,我家姐照顧你都忙得團團轉,我去了,恐怕她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了。姐夫,難得來一次深圳,你帶我去偉杰哥那邊唄,給你們看個好東西?!?
“嗯?”林顯成瞥到陳家貴懷里的包,隱隱感到這次或許不同。
陳家貴第一次到關內,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無處不新奇,磨磨蹭蹭,走走停停。等兩人到達羅偉杰的住處,已經快八點。
東風北路上的竹園賓館是典型的嶺南庭院建筑,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刻意在市中心營造一方世外桃源。兩人沿著曲折蜿蜒的鵝卵石路,借著昏黃的路燈,在盛夏的綠蔭間穿梭。
一路上身著旗袍的服務員笑靨如花,曲線玲瓏的身材看得陳家貴眼都直了,心里不住贊嘆,微笑服務就是不一樣,美人一笑如天降甘霖,干涸的心田立馬開出花來。陳家貴心里美,目光更是肆無忌憚,這讓胸前有公司大名的林顯成很是不適,直催著陳家貴快些走。
兩人穿過幽深的走廊來到508房間,門正巧被服務生打開。里面有個男人陷在沙發里,金絲眼鏡推到額發,衣領扯開一半,領帶松松垮垮地搭在脖子上,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摩挲著下巴中間的淺溝,對著窗外若有所思。房間沒有開燈,男人大部分身軀與黑暗融為一體,唯有街道的燈光透過玻璃,從眉心到鼻翼延伸出一道起伏的金色山脈,最終陷落在漆黑瞳孔里。
“偉杰哥。”
沒等服務員側身讓道,陳家貴就急不可耐地鉆進了屋,撲到羅偉杰的面前。羅偉杰悠悠起身打開房間的燈,倒了兩杯水遞給兩人,含笑說道:“肚子餓嗎?我帶你們去餐廳吃飯。”
竹園賓館是國內首家中外合作酒店,餐廳一比一復刻香港酒店標準,且不說豐富美味的菜色,就是女服務員都足夠秀色可餐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要是往常陳家貴早就一躍而起了,今天他卻連連擺手說道:“偉杰哥,吃飯的事一會再說,我想借用一下你房間的電視機?!?
陳家貴打開雙肩包,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漆黑的扁平盒子,上面一串按鈕,大大小小,有圓有方,一旁還配著細若蠅腿的銀色英文單詞。
“這是什么?”林顯成問道。
“阿貴,你拿個錄像機過來干嗎?”羅偉杰香港出生,對滿大街的電子設備并不陌生。
“偉杰哥,還得是你見多識廣,錄像機是我叔探親帶過來的。早些年他一聲不吭跟隔壁村人跑到香港做工,害得我老竇被人罵叛徒,在村里抬不起頭?,F在時代變了,誰家有點香港關系反而被人高看一眼,別人看到我叔大包小包回鄉探親都快羨慕死了??晌依细]死腦筋啊,當年那點事記恨至今,看我叔依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這么好的東西,差點給我老竇砸了,還好我出手搶下,才完好無損地帶到這里。”
陳家貴從包里拿出四盒錄像帶,側面分別寫著《開心鬼》《停不了的愛》《少林小子》和《青蛙王子》,接著又是插電,又是連接電視,捯飭半天屏幕上還是雪花一片。羅偉杰靠墻袖手旁觀,直到陳家貴投來求救的眼光,他才堪堪伸手,指尖輕點自動播放按鈕,隨后,屏幕漸漸清晰。
炎炎夏日,沙灘上迎面走來一群比基尼女孩,她們姿態妖嬈,前凸后翹,在陽光下裸露大片雪白肌膚,嬉笑打鬧間,一彎腰一低頭,胸前溝壑畢現。林顯成好奇地湊過頭,正巧看到這一幕,立馬面紅耳赤,連連退后幾步。
陳家貴恨不得整個人黏在電視上,他完全理解不了,林顯成作為一個已婚男人,看到女人的身體竟如此無所適從,露出一副出家人模樣,真怕他接下來會雙手合十,來句“女施主請自重”。
好在陳家貴今天不是專程過來看女人的,電影尚未過半,陳家貴就狠下心按了暫停鍵,隨后正兒八經地站在電視面前,清清嗓子說道:“說出來別不信,我其實同你們倆一樣有大志向。無奈過于優秀,老天都嫉妒,派出我老竇,一個勁拖我后腿。如今我想好了,我要逃出老竇的手掌心,做出一番事業。”
“怎樣的一番事業呢?”林顯成問道。
陳家貴把手放在有些發熱的錄像機上,說道:“開一家錄像廳?!?
“他應該是希望你找份正經工作,比如像你大佬,和他一起在村委會干,或者去工廠,跟個老板踏踏實實做工。”林顯成比陳家貴更了解陳仁達的期望。
“姐夫,你知道的,同我大佬一起,我一定會被管得死死的。進廠做工,老板又不是搞慈善的,能給幾個錢?他的希望,是要自由自由沒有,要錢錢沒有,誰愛干誰干?!标惣屹F說道。
“你知道自由是什么?”林顯成問道。
陳家貴哼了一聲說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欺負誰沒讀過書呢?!?
“不錯,會念詩,還是外國詩人裴多菲的作品?!绷诛@成說道。
“什么菲,這是女人寫的?”陳家貴問道。
“男人,匈牙利詩人。你不識寫詩的人,居然念人家的詩。”林顯成說道。
“屎坑門上看到的,不說這個,你們覺得怎么樣,我開錄像廳?”
林顯成說道:“開家錄像廳就能掙大錢嗎?”
“阿成,不好心急下定論,阿貴家附近好多工廠,成千上萬的廠工廠妹下工后閑著也是閑著,花點小錢看電影倒是個好選擇。但阿貴,啟動資金、營業場地和錄像帶貨源你打算怎么弄?”羅偉杰自小親緣淡漠,對處理陳家父子的羈絆沒有經驗,只能從生意的角度就事論事地說道。
陳家貴從雙肩包夾層里面掏出一大沓紅色鈔票堆在茶幾上,往羅偉杰方向推了推說道:“場地我家有個臨街的鋪子在租,收回來就是了。我主要缺大彩電和時興的香港電影錄像帶,本來打算讓我叔幫我,但今日他才被老竇趕走,找他幫忙估計我會被揍出屎尿。我手上有三千蚊,偉杰哥,你看你可不可以……”
“你哪里來這么多錢?”林顯成很是憂慮陳家貴錢的來路,立刻打斷道。
“錢是我老母給我存的老婆本,可我才幾歲,還未玩夠呢。不講娶了老婆要多養一張嘴,萬一生個仔好似我,不得氣死啊,還不如我先用來錢生錢。”陳家貴說道。
“阿貴有自知之明……”林顯成哭笑不得。
“偉杰哥,你就說行不行吧?”陳家貴一臉乞求地看著羅偉杰。
“行?!绷_偉杰干脆地答應了。
三人又聊了好一會,林顯成起身告辭,陳家貴卻死活不肯走,非要在羅偉杰的沙發上將就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