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星辰即使變灰暗

心中記憶一生照我心

再無所求只想我跟你

終于有天能重遇又再共行

——《太陽星辰》張學友 1987

2.

羅鎮東端著一杯黑咖啡，站在書房落地窗前眺望遠方。

他第一次入主這座宅邸的時候，眼前的大海還是一覽無余的。短短二十多年過去，香港各行各業長出不少暴發戶，紛紛在太平山落地生根。雖說王不見王，各家相隔甚遠，但總有建筑物的邊邊角角竄到羅鎮東眼前，無端端壞了他看風景的興致。

“嘖?！绷_鎮東忍不住對一根切割視線的白色桅桿表達不滿。

“爸，非常抱歉，可不可以打擾下?！绷_偉杰敲門進來。

羅鎮東眼神指向自己前方的沙發，示意羅偉杰坐下。

“要不要來一杯？”

“不了，我想談下深圳土地競拍的事。”羅偉杰說道。

羅鎮東坐直身體，從父親變成上司。

“如果中軸地產想參與，我們照舊會支持?！?

“爸，我思來想去，希望能以羅氏地產的名義參與，企劃書已經寫好了，請你過目。”羅偉杰從包中拿出厚厚一沓材料，雙手遞給羅鎮東。

羅鎮東隨便翻了幾頁便放在一邊。對于羅偉杰突如其來的想法，羅鎮東有些震驚，但很快又恢復如初，悠悠說道：“羅氏集團現在處于生死存亡之際，這個計劃會不會有一些草率？”

羅偉杰起身，從辦公桌上扯來幾張便簽紙，開始闡述這次競標的重要性：“深圳是試驗田，深圳的嘗試很可能就是整個內地市場的未來，整個體量大得很少有人能測算出來……”

“為什么不通過中軸地產規避風險。”羅鎮東問道。

“風險是規避了，但利益終究不是最大化，二八分成我們是二，而且最近他們找到我要求一九分成，還暗示如果我們不同意，會換一家港資企業合作?！?

“口氣不小，晚些時候幫我約中軸地產的老板見個面。做生意嘛，不能感情用事，一起先把蛋糕做大，再來博弈怎么切，先委屈你下?！绷_鎮東說道。

“我個人委屈不委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名聲。過去你本可以借用怡和洋行的名頭發展，為什么成立羅氏地產，選擇走一條更艱難的路呢？”羅偉杰問道。

和怡和洋行的爭奪，是羅鎮東人生中最引以為傲的一戰。一個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一個是資金雄厚的巨鱷，當時誰會想到羅鎮東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呢。

可是羅鎮東做到了，他冒著資金斷裂的風險從怡和洋行手中搶奪下地皮，隨后沒有從眾地開發豪宅，轉而推出價格親民，設計合理，帶有現代設計元素的小戶型單元房，一下子打開了香港工薪階層的市場，由此奠定在地產界的根基。

羅鎮東一邊開發熱賣樓盤，一邊用樓市盈余橫向拓展出水泥公司、建材公司、設計公司、物業公司。十多年間穩扎穩打，發展出一個貫穿上下游的龐然大物。

回憶讓羅鎮東有些動容，羅偉杰起身鞠躬。

“爸，請你務必慎重考慮?！?

也就蒙世平會在寸土寸金的地方修個蘇式園林。羅偉杰登門拜訪，一路蜿蜒，古木成蔭，疊石伴水，曲折盡頭，立一書齋。

羅偉杰推門而入，繞過屏風，紫檀云紋大畫案前，看到了專注揮毫的蒙世平。羅偉杰沒有出聲，靜靜地立在一旁等蒙世平寫完擱筆。

翁婿兩人簡單問候結束，直接切入正題。

“說吧，找我什么事？”

“爸，有消息說深圳年底會公開競拍土地使用權。”

“有人提過幾句，首次吧。”蒙世平說道。

“對，首次，聽說連拍賣槌都沒準備，不知道會不會找香港銀行或者拍賣行幫忙。”羅偉杰語氣輕松地說道。

蒙世平笑笑道：“他們缺拍賣槌，你缺什么，不妨直說。”

“我打算參與，過來聽聽你的意見。”羅偉杰說道。

“你來找我，這件事恐怕就沒那么簡單。我猜羅氏集團現階段忙著抄底，到處收購舊樓舊廠，很難分神給你在內地的項目?！?

羅偉杰的心被蒙世平的實話狠狠扎了下，但面上依舊能保持冷靜。

“和香港的項目相比，需要動用的資金量不會太大。”

“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但是偉杰，你千萬不要覺得，能夠掌控一個百億集團的人，做決策時會鼠目寸光，畏首畏尾。鎮東兄寧愿在香港與人爭得你死我活，也不肯親自下場參與內地競拍，想必也是顧慮其中的巨大變數。三更窮四更富，吃得到碗里的才是自己的，你可明白？”

“道理我懂，可這次一旦賭對，收益不是一塊地，是可以撬動整個內地市場的杠桿，整個體量不是香港可以媲美的?！?

“你也說是賭，銀行業最討厭的一個字。”

“你先看看我的方案好不好？”羅偉杰把同樣一份厚厚的材料遞到蒙世平手上。

和羅鎮東不同，蒙世平接過仔細閱讀，許久后才抬頭問道：“你有多大把握？”

“世界上沒有100%的把握，但我不會拿錢開玩笑?！绷_偉杰說道。

蒙世平說道：“你明天帶方案來行里評估，晚些時候我會找羅兄再談下?！?

“謝謝爸?！?

羅偉杰拎包要走，不料剛才只顧著拿文件忘記拉拉鏈，一張照片飄然落地，上面的蒙惠茹正與一裸身男人熱舞。羅偉杰趕緊彎腰撿起，起身對上蒙世平的目光。

“我這個小女兒被我寵壞了，玩鬧起來沒什么分寸，但絕對不會做有辱門楣的事。”蒙世平平靜地說道。

“那天是我陪著惠茹去酒吧放松一下，遇到個居心叵測的狗仔，借角度亂拍，跑來勒索。父親放心，翻不起什么浪，狗仔被我警告了，照片不會流出去?！绷_偉杰無甚在意地說道。

“那就好，不要為了不相干的人，傷了夫妻情分?！?

“不會。”

羅偉杰回到深圳一周后，就接到了羅鎮東的電話，叫他可以著手準備競拍的事了。

“你挺像我的?！闭f完，羅鎮東掛了電話。

羅偉杰聽著有些反胃，或許羅鎮東在表達認可吧，但完全讓人高興不起來。

“你不像他，你像你母親?！狈接勒\敲敲茶幾：“快點過來，你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準備?！?

轉眼進入十二月，羅偉杰穿著一件薄外套走在街道上，溫暖的陽光和常青的樹木讓他有種冬天尚遠的錯覺。

幾年前，有個英國朋友問羅偉杰，為什么這邊的人一年到頭都匆匆忙忙的？

羅偉杰那時才畢業，一時回答不上來，工作了這幾年才知道。人如草木，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可香港深圳冬天太短，夏天太長，沒有冷空氣提醒人們休息，他們就一直埋頭苦干，不知疲倦。

羅偉杰好久沒休息了。幾個月來，他準備資質材料，填寫申報證明，并在方永誠的要求下，翻閱了內地歷年來關于土地開發的政策文件。不讀不知道，一讀觸目驚心，字里行間，全是尋求改變的決心與暫時不得其法的反思。

他問方永誠所有港資都在觀望，而他選擇直接試試是不是很傻？

方永誠反問他：“觀望難道不是越近越好嗎？”

深圳會堂的門口，羅偉杰向門衛遞交身份證明，驗明正身后沿著一條長長的走廊往里走，入口處的紅絲絨簾掀開，禮堂里已經坐了大半來自政府、銀行、企業、媒體的賓客。

羅偉杰登記，核驗，領取叫價牌后，找到位置坐下。一抬頭，羅偉杰看到羅鎮東，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的商業場合看到父親，他神采奕奕，自信從容，臉上浮現著成功人士標志性的笑容，與人輕松地交談。

拍賣時間臨近，羅鎮東結束交談，走過來坐在羅偉杰身邊。

“怎么看到我很驚訝？”

“我還以為爸不感興趣，根本不會過來?！?

“你看，坐在最前面的是內地十七個大市的市長，左側有幾十家中外媒體，從右側到你這里，有近百家企業，還有一整個香港商業考察團。你覺得我會不感興趣？”羅鎮東說道。

羅偉杰還要說什么，廣播里已經通知競拍即將開始。

“一會你按照你的想法舉牌，我不讓你加的時候，你就別動。”羅鎮東說道。

說話間，拍賣師已經站上講臺，“各位領導，各位來賓，感謝蒞臨本次的競拍，這次拍賣的土地位于羅湖區……面積為8858平方米……起拍價為200萬，每次舉牌加價，每次加價幅度為5萬……現在開始?！?

話音未落，前排正中就有企業舉了牌，叫價牌此起彼伏，朝著拍賣師遙遙招手。

羅偉杰按兵不動，他根本不認為五百萬內可以成交，坐在那里看拍賣師報價。

“8號245萬……21號300萬……18號350萬……”

到250萬的時候舉牌的人已經明顯少了許多，羅偉杰這才第一次舉牌。

“480萬，480萬一次，480萬兩次，還有嗎？好，485萬……”

羅偉杰被人搶了也不煩，又舉起叫價牌，到520萬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一家內地企業羅偉杰競爭，羅偉杰心中的渴望都快溢出來了。

“525萬。”

羅偉杰感到這可能是最后一擊了，正要舉起，羅鎮東突然伸手按住他的叫價牌。

羅偉杰難以置信地看著羅鎮東，這時拍賣師已經興奮地喊道：“525萬一次，525萬兩次，525萬三次，成交?！?

落錘。

“梆”，羅偉杰的心好像被敲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