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不解恨怨

癡心愛侶仍難如愿

分開雖不可改變

但更珍惜一刻目前

——《一生不變》李克勤 1989

凌晨六點，深大花園開盤倒計時四小時，現場陷入了混亂。

深大地產安保隊長牛奔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向王書權的助理杜駿求助道：“前門后門都擠滿了人，不停地推搡，柵欄踩倒了兩排，我們人手不夠，我只好先把門都關上了?！?

話音未落，羅偉杰這邊負責現場搭建的包工頭莊謙跑過來抓住安保隊長牛奔，“不是說后門是工作人員通道，你怎么把大門關上了，我的一堆材料，還有裝飾拱門都還沒運進來！”

“現在一開門人就全部涌進來了，右邊還有一個小門，你從那邊進來?！?

“尺寸太大，小門進不來?！?

兩人誰也不肯讓步，拉扯起來。

王書權的助理杜俊不滿地對羅偉杰丟下一句話：“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搞得人盡皆知，定向邀請多好。萬一王總過來，這里還是亂糟糟的，看你怎么辦？”

羅偉杰心里有點慌。他原先計劃先不管是不是實際購房者都先邀請過來，觀眾越多，場子越熱，從而營造供不應求的購買緊迫感。哪知道在香港的常規操作在深圳會引起這般強烈反響。

“你估計外面大概有多少人？”羅偉杰問牛奔。

“數不清楚，應該不到兩百左右。”

“我記得你們公司待遇不錯，會給員工準備加班食品，三十分鐘能弄多少到大門口？”羅偉杰問莊謙。

“如果只是人手一份，不管飽的話，至少夠三四百人吃?！鼻f謙說道。

“現在叫人全部運到前門?！绷_偉杰想想又補充一句：“我照價購買?！?

“門口有喇叭嗎？”羅偉杰問牛奔。

“有，話筒在傳達室?！迸１颊f道。

莊謙的人動作倒也快，不到二十分鐘，兩面包車的珠江黑芝麻餅干就運到門口。羅偉杰叫莊謙在隊伍最后面各停一輛，然后鉆進傳達室，打開喇叭按鈕對外喊。

“各位朋友，大家好，深大花園開盤儀式將在今天上午十點開始。現在時間尚早，大家遠道而來辛苦了，我們特別為大家準備了一些食品，位于前門隊伍后方兩側，請大家排隊領取。同時溫馨提示，請大家不要在后門逗留，后門是工作人員通道，無法領取入場號牌入場，感謝大家的積極配合?！?

廣播重復兩遍后，后門人群陸陸續續向前門移動，并自覺形成兩道隊伍，讓出中間通道。

眾人松了一口氣，莊謙朝羅偉杰翹起一個大拇指，卻也不忘提醒一句“錢晚點找你結”才出去干活。

這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過去后，一切工序順利進行，九點半左右，羅鎮東及王書權港深兩大地產集團的董事長相繼到達，定向邀請媒體和社會各界人士陸續入座，拿到入場號牌的購房者也如愿進入到現場。

幾分鐘前還在運籌帷幄的羅偉杰，現在自愿交出指揮棒，恭敬地站在羅鎮東身后。

“這么細節的事，交給盧漢文就好了，怎么還自己跟進呢？”羅鎮東問道。

“年輕的時候想多學點?！绷_偉杰說道。

“那也要有重點?！绷_鎮東滿意地說道。

舞龍舞獅表演之后，主持人在臺上邀請嘉賓上臺，羅鎮東與王書權被簇擁在中央，共同揭開臺上的幕布，1600元/平米起的價格赫然露出。來自媒體相機的咔嚓聲不絕于耳，與此同時，買家席上爆發出一陣陣驚呼聲。

李春梅位于人群之中，聽到不少人說“這不是搶錢么？”然后扭頭就走。但與之相反的，她身邊那個打扮時髦的香港人，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當時就要往前擠，恨不得當場就要拿下。

李春梅工作不久，沒有幾個錢，就是過來見見世面。此刻，她的手里緊緊捏著一張號碼牌，這是她在門口趁亂撿的，沒有登記姓名和暫住證。

遠遠地，李春梅看到羅偉杰站在臺上，比此前見過的任何時候還要耀眼，高高在上，俯視下面為三瓜兩棗你推我攘的眾人。

羅偉杰自然看不到淹沒在人群的李春梅，他現在的注意力全在一雙一雙伸向購房登記處的手。正如他所預料的，第一波購買的客戶來自香港，不到兩千的均價對于月收入過萬的他們來說實在輕松。尤其是親歷過香港經濟騰飛，從一個小島搖身一變成為國際大都市，自己卻錯失第一桶金的老一輩香港人。如今他們果斷出手，實在是不想再錯失另一次一本萬利的機會。當然，也有少數幾個咬牙切齒的內地人，他們回去就要砸鍋賣鐵的表情讓羅偉杰很熟悉，他曾經母親崔紅芝臉上看到過，只是當時似乎是為了羅鎮東的生意。

31分鐘27秒，12棟476套房一掃而光，大部分人甚至沒有機會靠近登記處。有人捏碎發到手上的餅干發泄，抱怨自己一不留神被人插隊了。有人松了一口氣，跟身邊的人解釋，不是自己不舍得，實在是人太多了。

晚上的慶功宴，羅偉杰替有事先走的羅鎮東張羅。與內地商人打交道，他如今游刃有余，就說今天這個宴席，從座次安排、酒水菜色，到祝酒辭，無一不是內地流行的樣式。入鄉隨俗是干爹方永誠教給他的第一課。

酒酣情濃，王書權的助理杜俊舉杯走到羅偉杰面前，“小羅總，多虧有你，今天的效果遠遠超出預期。我性子急，今天早上多有得罪，還請你海涵?！?

羅偉杰起身端酒，在杜俊杯沿略低處相碰，“哪里話，是我考慮不周，給大家添麻煩了？”

不遠處的王書權走過來，羅偉杰瞥見趕緊迎上，“讓王總移步，是我的不對。”

“小羅總客氣，不用講這些虛禮，你們兩個年輕人在說什么悄悄話呢？”王書權說道。

“我在發自內心地感謝杜總。”羅偉杰說道。

“一個毛頭小子，感謝他干什么？反倒是他，我覺得應該好好和你學習?！蓖鯐鴻嗯闹趴〉募绨蛘f道。

早在合作初期，方永誠就提點過羅偉杰，身處人情社會，不要小看大人物身邊的任何一個小角色。這個杜俊，表面上是王書權的助理，鞍前馬后處理雜事，極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王書權的女婿，王書權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婿是他親自培養的對象。

待人處事上，羅偉杰極有天賦，與杜俊的相處，他分寸拿捏得極好。工作中，羅偉杰一貫地尊重，哪怕是業務上有不同意見，也在不同場合不吝贊美杜俊的優點。私底下，羅偉杰保持距離，從不透露他知道的任何個人信息，避免在王書權面前造成與杜俊私交過密的嫌疑。

“哪里哪里，我初來乍到，全靠大家照顧。”

羅偉杰說話滴水不漏，在接下來的時間，把所有人都感謝了一輪，觥籌交錯間人人盡歡。

餐廳不遠，曲終人散后羅偉杰緩步走回賓館，酒勁上來，就近坐在昏暗的涼亭里吹吹風。

李春梅完成最后一場演出，低著頭從大堂走出來，無意間一抬頭發現羅偉杰就坐在不遠處，心里一慌，扭頭就走。

“我是什么洪水猛獸嗎？看到我跑什么？”羅偉杰不明所以。

“我我我現在沒化妝，不好看。”李春梅說道。

“沒事，我喝多了，也看不清，過來坐坐?！?

李春梅小心翼翼地在羅偉杰身邊坐下，隔著一個手掌的距離。

“我今天看到你了，原來你是做房子生意的。”

“原來今天開盤你也去了，所以買到了嗎？”

李春梅給羅偉杰看自己兩手空空，“湊湊熱鬧，心里想想，但不夠格買。”

“哦?！绷_偉杰隨意應了一聲，初遇時李春梅狼狽樣還歷歷在目，知道大概是囊中羞澀。

“告訴你個秘密好不好?！?

“可以。”

就算羅偉杰興致缺缺，李春梅也不覺受挫，自顧自說道：“我沒有邊防證和暫住證，是個黑戶。”

“那你怎么來深圳的？”

“我自然有門道。”

“什么門道？”

“哎，就是，就是從鐵絲網下挖個洞，鉆進關內?！崩畲好酚行┖蠡谡f這個，在羅偉杰面前毫無儀態：“不說這個了，還是要感謝您，要不是您，我就不能找到工作留下來，要不能留下我這輩子就完了?！?

羅偉杰大吃一驚，他第一次發現“門道”還能鉆，“留不下來怎么就完了？”

“我是從四川老家偷跑出來的，被抓回去就死定了?！?

羅偉杰沒有細究，回去就死定了的家，背后肯定有個悲慘的身世，他只是很慶幸當時自己不知情卻依然施以援手，“但關內不是經常會查暫住證和邊防證。”

李春梅眉心緊蹙，一張好看的小臉滿是愁容，“我正發愁呢，除了您，我只告訴了金老師，他挺喜歡我，每次有人來酒店查證，他就叫我到后臺儲藏室躲起來。”

李春梅覺得好像說錯話，又趕緊和羅偉杰各種解釋。

“不是不是，不是那種喜歡，金老師不會那種喜歡我，他喜歡別的......不是不是，我不是罵金老師的意思?！薄?

“知道了”，羅偉杰好笑，他覺得現在最關鍵的不是跟自居解釋自己和金老師的關系，“我想想，不然你先入職我的公司，以單位名義申請暫住證和邊防證，申請下來，你再持證入關一次?！?

“這，換工作我不知道怎么和金老師說，而且我入職您的公司能做啥子？”李春梅很是憂慮。

“又不是真的來我這上班?！?

“我倒是真的想去您那上班，這樣就可以天天見到……”李春梅呢喃道。

“你說什么？”羅偉杰問。

“謝謝您，您真是大好人?！?

“別您了，聽著別扭，我可不是什么多管閑事的人，”實際上羅偉杰今天已經管得太多，是時候起身離開了，“等我消息，晚安了?！?

李春梅呆呆坐著，許久后摸摸臉，還有點燙，“還好，還好，我不是閑事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