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步入我的心好嗎

回來別剩我一個人

尋尋覓覓這一生因你

尋尋覓覓這緣分接近

——《夕陽醉了》張學友1989

林顯成和史密斯又一次來到公司背后小巷的路邊攤，與穿背心拖鞋的食客們擠擠挨挨坐在一起。

“還是老三樣嗎？”老板熟稔問兩人。

“係，竹升面、南乳豬手、蘿卜牛腩，唔該。”林顯成說道。

老板動作麻利，很快菜就上齊，史密斯靈活地操作筷子，和剛來中國時判若兩人。

“林，坦白說，我來中國一大收獲就是學會了用筷子，離開中國一大遺憾就是吃不到這么多美食了。”史密斯說道。

“真的要走嗎？”

林顯成心里難受，史密斯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若不是史密斯來到深威電話公司，恐怕他還在地下安裝線纜，更沒有機會學習到書本上所沒有的先進通信技術。

“你們中國人不是常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很智慧，也很勤奮，該學的知識學到了，單獨運作項目的能力也具備了。五年時間，我已經傾囊相授，再待下去，也不能幫到你更多。相信自己，沒有我在身邊，你只會更出彩。”

回想過去相處的點滴，林顯成很是動容，“史密斯，我不善言辭，但有一句話早就想告訴你了，你是我的好前輩、好老師、好朋友，感謝你來到中國，遇見你是我的幸運。”

史密斯的到來并不是沒有爭議，過去的苦難還存留在記憶中，要大家馬上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敞開心扉絕非易事。若不是當初郵電局有個領導以身擔保，堅持技術無國界，先進的技術當為建設國家所用，恐怕這批外國專家不可能入境。

每每思及此，林顯成都覺得自己走了大運，否則自己的努力與堅持，怎么會剛好被發現，恰巧被選中，又不偏不倚地能用上。

或許是人老多情，史密斯的眼角泛起淚花：“林，到中國來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項任務了，我年紀大了，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陪著我的妻子兒女，看著我的孫子孫女快樂長大。但你千萬不要感謝我，你的幸運，與其說是我選擇了你，不如說是你所處的時代選擇你，你所在的國家需要你。”

食物見底，兩人起身走出小巷，告別前，史密斯給了林顯成一個柔軟溫暖的熊抱。

“史密斯老師，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怕不怕現在教會我，我以后超越你？”

史密斯放開林顯成，哈哈大笑，“我年輕時候真的做過老師，你知道嗎？作為老師，我更怕的是，教出的學生連自己都超越不了。”

第二日一大早，林顯成被單獨請到呂立果辦公室。

“想必你已經知道，英國專家團已經完成使命，即將離開公司。”看到林顯成點頭，呂立果繼續說道：“現在，擺在我們面前有一條路和兩個選擇。一條路就是堅定不移地推進特區通信建設，盡快解決廣大市民通話難的難題。兩個選擇就是，要不花大價錢聘請香港的技術專家，要不由我們自己的技術團隊獨挑大梁。你怎么看？”

“技術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不能全靠外援解決。”林顯成說道。

“林顯成同志，你想不想，或者敢不敢擔此重任？”呂立果問道。

林顯成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一分鐘猶豫都沒有地說道：“呂總經理，我想，我也敢。”

呂立果得到滿意的答案后，讓林顯成切勿聲張，靜候佳音。林顯成以為只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事，史密斯離開，他補位而已。沒想到，呂立果叫他靜候的不止是一個任命，而是一場深刻的改制。

一個月后，深威電話公司正式宣布，經公私合營中英雙方友好協商，并報國務院特區辦、郵電部同意，市政府批準，深威電話公司正式由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改為中外友好交流企業，英方即日起退出企業經營管理。

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公司上下議論紛紛。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當初反對英國專家加入的人，現在開始擔心英國專家退出會導致工程部群龍無首，從而影響到項目的正常推進。

人就是這樣，很難認清自己，在自卑與自大之間徘徊，不是在知之甚少時，過高估計自身實力，就是在深入了解后，過高估計外界困難。

像是為了避免讓員工擔憂太久，林顯成的任命一天后發出。

經過公司管理層一致同意，報批上級主管部門，茲任命林顯成同志為深威電話公司工程部經理，主管工程部一切事宜。

紅色的任命貼上公告欄的時候，林顯成剛從洗手間出來。回到辦公位的短短幾分鐘，一聲聲“林經理”讓林顯成應接不暇，迎過來的目光有羨慕嫉妒，也有尊敬畏懼。

原來這就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原因，原來這就是“人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的根源。或許過去在基層時，林顯成還能腹誹幾句追名逐利的人，如今一個小小的升遷就有這許多不同，叫他在一瞬間也吐氣揚眉，產生了錦衣豈能夜行的沖動。

回到辦公位，他發現桌子上的東西已經被搬空。部門行政小劉過來告訴他，經理以上職務有獨立的辦公室，上面安排他坐史密斯原來的地方，讓他稍等片刻，清潔阿姨正在整理。

一會的功夫，辦公室門口工程部經理室上已經掛上了林顯成三個金色字體。空氣中散發著清潔劑的味道，窗明幾凈，桌面反光，鮮花與賀卡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

林顯成緩慢地踱步過去，然后在辦公椅上坐下，轉向窗外是棵枝繁葉茂的樟樹，清風拂過，發出嘩嘩的聲音，這樣好聽的喝彩，林顯成以前竟一點都沒有覺察到。

春色明媚，光景甚好，林顯成卻有一絲擔心，剛過三十就升任公司經理，還是最核心的技術一把手，會不會風頭太盛。可將臉轉向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柜，上面全是史密斯留給他的書籍，也是留給他的底氣，林顯成告誡自己勿忘初心，踏踏實實做技術。

咚咚咚，門被敲響，幾個曾經的同事，如今的下屬進來了。

“林經理好，我們幾個代表部門全體同事對您表達最誠摯的歡迎，相信我們部門會在你的帶領下會再創輝煌。”

“林經理，我們對您的專業能力心服口服，希望能夠對我們的工作多多指正。”

“林經理有個事還是要和你說下，韓工不愿意出席今天的部門聚餐，不知道老頭鬧什么脾氣，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

一整天，林顯成沒有片刻安靜，迎來送往，疲憊地享受走上管理崗位的第一天。

晚上八點，林顯成回到家中，盡管臉都笑僵了，他還是想第一時間跟陳家彤分享這一份喜悅。無奈母親回廣州了，洗衣做飯帶女兒全靠陳家彤一個人，而女兒一鳴正是頑皮的時候，嘰嘰喳喳吵鬧個不停。

好不容易等女兒睡去，林顯成從后面環抱住陳家彤，說道：“家彤，我現在是工程部的主管了。”

陳家彤一動不動，呢喃道：“恭喜啊！”

“家彤，我知道做人要勝不驕敗不餒，但我就驕傲一天。你知道嗎？我為了這一刻……”

林顯成想把這些年的不容易和此刻的志得意滿，詳詳細細地告訴唯一的見證者陳家彤。林顯成在人生的低谷從不把注意力放在困難上，他想等攀爬到頂峰，迎來苦盡甘來的一刻，再回頭去咀嚼過去的艱辛，然后像真男人那樣灑脫地說出一句“那都不算什么。”

林顯成在黑夜中滔滔不絕地說著，可惜陳家彤已經累得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