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
迎接光輝歲月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彷徨的掙扎
自信可改變未來
問誰又能做到
——《光輝歲月》Beyond1990
陳家貴跟著陳永明在外漂泊了大半年,回到南嶺村,發現周邊的人對他又熱絡起來。
果然像他老竇陳仁達說的,再大的事,不消幾天討論它的人就會鳥獸散。如同任何一粒石子,不管當時在湖面激起多大的水花,一旦沉入湖底,就不再有躍出水面的機會。
陳家貴自己也很難講這究竟是好是壞,只能漠然接受,然后有些生疏地回復著商業街上的一聲一聲“貴哥”。
走到富貴錄像廳門口,遇到正在打掃衛生的和明朗,好像瘦了許多,在清晨的陽光里尤為單薄,幾近透明。
“貴哥”,和明朗像頭小馬駒一般飛奔過來。
“小和,還好嗎?”陳家貴摸摸頭問道。
“怎么說呢,有好有壞。李富發達了,也搞到了電視機,在前面開了兩家錄像廳,比富貴錄像廳還要大一些,和我們搶客人。但貴哥你放心,我們沒有坐以待斃就是了。一在選片上下了功夫,新片比他們上得早,主打一個人無我有,人有我優。二是設了包夜包場優惠,每個月都有幾個闊佬帶小弟過來關顧,除了難伺候外,收入還挺穩定的。另外,我和兩個不錯的零食老板說好,薯片、瓜子、汽水、泡面這些暢銷品,直接放店里,免得客人臨時有需求還要等。貴哥一會看看賬目,咱比之前收入增加不少呢?!焙兔骼侍咸喜唤^地說道。
陳家貴敲了和明朗一個腦崩,說道:“我問的是你好不好,沒有問生意?!?
兩人說著進門,洪菱也在,她指指滿墻的手繪海報,說道:“他好得很,真搞不懂,一個男的手這么巧,畫什么像什么。不少客人看了電影,喜歡周潤發、成龍、關之琳、王祖賢的都有,上來就跟我們要海報。咱一本錄像帶就一張海報,哪有多余的給人,小和干脆給人畫,你別說一開始是送,現在要的人多畫不完,都有人一張出到五塊十塊買了?!?
和明朗不好意思地說:“瞎畫的,不想得罪客人,掙的錢都記賬上了。”
“這叫瞎畫?昨天還有自稱畫家的人過來,說要收小和為徒呢,說只要干得好一個月給,”洪菱伸出一個食指,嘖嘖咂嘴,“一千!”
“貴哥,我不會走的。”和明朗趕緊解釋道。
“說什么呢,如果有更好的發展或是喜歡的事就去,千萬不要因為任何人放棄。”陳家貴想想又說道,“不過下次遇到讓我看看,萬一是騙子,我還能替你揍他!”
“揍他!”洪菱異口同聲。
“我挺聰明的,沒騙到的話算了?!焙兔骼试G訥說道。
“不行?!眱扇擞之惪谕暋?
三人許久沒見,說了好一會話,差不多十點左右,陳永明來叫陳家貴去接人。
羅湖火車站是全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也是陳家貴最害怕的地方。只要靠近它百米內,就能感受到人潮如滔天巨浪襲來,卷起土路揚塵數米高,帶著在火車上數十個小時捂出的汗臭味,涌向這座火熱的新城市。
許是這個上世紀建在老廣九鐵路上的舊火車站已經不堪重負,幾近被人流撕碎。從去年開始,新規劃的羅湖新火車站在不遠處緊鑼密鼓地建設起來。從遠處看去,偉人書寫的“深圳”兩個字已經高高掛起,沒有“站”字,據說是為了和這個地方晝夜不歇,高速向前的狀態妥帖。
陳家貴在出站口一側的永明公司接待處等待,從涌出的人群里尋找熟悉的面孔。
不多時,肖彬彬舉著小旗子出現了,領著身后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短短幾米路就被人攔截了好幾次。
“辦證不?包入關!”
“招工,馬上入廠。”
“住宿,有水有電?!?
“都給我滾一邊去,這都有主了?!毙け虮蜃笾в医I,守護著自己的果實。辦證住宿什么的還好說,最煩就是這些招工的,自己不愿意往艱苦的內陸村莊跑,專門拍到車站攔截別人千山萬水弄到深圳的勞動力。
競爭對手無孔不入,但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于是肖彬彬不忘隨時進行思想教育:“都給我聽好了,打工要找正規公司,認準我們永明人力資源有限公司,和各大外資港資企業都有合作,保障大家的合法權益。千萬別被人拉去打了黑工,賣了還給人數錢?!?
“你們可算到了!站好站好,點名了?!标惣屹F接過人員清單,讓肖彬彬杵在電線桿上喘口氣。
“馬大頭、李鐵柱、肖春花……”
陳家貴來的時候叫了輛紅橋大巴,停在不遠處,點完名領著所有人上車。二十幾個座位要載快四十人,簡直是往罐頭了塞沙丁魚,司機下車從外面推才能關上門。
等把人運到招工的金花紡織廠,陳家貴的襯衣全部濕透,人都快擰成麻花了。紡織廠的人事經理王明憋著氣點人數,然后感激地給陳家貴點了支煙,指著右側問要不要到廠里的澡堂洗個熱水澡。
陳家貴聞到身上確實有股隔夜飯菜的餿味,但他打小不習慣去公眾澡堂,于是擺手拒絕,準備盡快回家。
這時,紡織廠上中班的員工下班從澡堂出來。氤氳的白色霧氣中,一個身著碎花裙子的女孩若隱若現,聘聘婷婷,宛若瑤池女仙。剛出浴的她膚若凝脂,滿臉坨紅,一邊走還一邊擦拭發絲,低頭垂眸,無限溫柔。
陳家貴想,這女孩未施粉黛,唇怎么能這么紅,臉怎么能這么白,難道這就是和明朗說的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他的目光被完全吸引,一時間,世界安靜極了,唯有胸中擂鼓陣陣,心撲通撲通四處亂撞。
“阿貴,阿貴,你發什么呆,走了?!毙け虮蚝暗?。
“要不我還是洗一個吧,你先走?!标惣屹F被煙燙到,嘶一聲回神,和肖彬彬打了個招呼,撒腿就去追已經走遠的人事經理王明。
陳家貴東拉西扯半天后,終于知道這個女孩名叫吳麗君,是紡織廠的財務,大專畢業后跟著表姐南下深圳,由于樣貌出眾,是廠里不少男工的夢中情人。
金花紡織廠的織布機等設備需要蒸汽運作,廠里有鍋爐房生產蒸汽,順便搞了個澡堂算員工福利。王明以為陳家貴剛才是客氣,便一直送到澡堂門口,盛情難卻,這下陳家貴不洗也不行了。
正值下班時間,工人們涌入澡堂,到處是赤條條的身體。陳家貴脫了衣服,拿塊毛巾圍住下半身往里走。
千人規模的紡織廠澡堂挺大,四周一圈水龍頭,中間一個大池子,有個壯碩男人被一群人圍著伺候,搓背的搓背,捶肩的捶肩,像個占山為王的土匪。
陳家貴左顧右盼,正猶豫要不要下水。壯碩男人看到陳家貴這個新面孔后,嘿嘿一笑,攬過身邊一個瘦小男人貼耳說了幾句。
等陳家貴走到池邊,被交待的瘦小男人忽地伸手,惡作劇般扯掉陳家貴身上的毛巾,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壯碩男人笑夠了,流里流氣地說道:“你是新來的吧,怎么娘們似的,遮遮掩掩,讓大家看看!”
“毛巾還我!”陳家貴不悅地說道。
壯碩男人盯著陳家貴看,“嘖嘖嘖,還不錯啊,遮著干嘛,這樣泡多不方便。”說完從瘦小男人手中拿個毛巾甩甩,攪出個漩渦。
“是挺不方便的。”
陳家貴看了男人一眼,表示十分贊同,然后大剌剌逼近,撲通一聲跳下水。就在壯碩男人被突然濺起的水花迷了眼時,陳家貴迅速出招,一掌把人打偏,身子一扭,雙手反剪,壓在池邊,然后搶過毛巾,朝他的屁股狠狠揮去。
壯碩男人算是工人中的挑頭老大,體型肌肉尤為突出,比陳家貴有過之無不及。哪知一身牛勁被陳家貴壓得死死的,掙扎半天依舊動彈不得,只能自食其果,好好的毛巾非得弄濕,這吸了水后化身鐵棍,一下又一下,立時給他黑黢黢的屁股留下道道恥辱的紅痕。
“好看嗎?好看嗎?搶人東西沒禮貌,小時候你老母是不是沒教你啊,還是講了又不聽,聽了又不改?,F在我只好替她教訓你了,記住了嗎?嗯?衰仔!”
男人疼得嗷嗷叫,凄慘地求饒道:“好了,好了,不鬧了,不鬧了。”
陳家貴又給了幾下教訓才松了手,剛才嬉鬧的人朝他步步退讓,留出一塊空白區域。也好,這池子水溫倒也合適,陳家貴運動了下又出了汗,干脆坐下來原地休息。
壯碩男人揉著屁股,隔著老遠問:“大哥,剛才你就當我發瘋,要不要找人給你搓個背,就當賠罪了?!?
“你走遠點,讓我靜靜?!标惣屹F說完,人群又退后一步。
見陳家貴也沒有要計較的意思,小插曲很快過去,大家繼續泡著澡聊著天,享受勞作后的片刻輕松。
陳家貴一會兒閉目養神,耳朵則在聽別人議論廠里的各種趣聞軼事。
“我聽說那些香港老板最喜歡來這邊找女人,叫什么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
“別說老板了,工廠里但凡有點姿色的女工,都早被各種頭分完了?”
“能當上頭的大多都結婚了吧!誰愿意?”
“你懂什么,玩玩而已,如果你是女的,什么也不用干,陪人睡睡,就加工資,你干不干?”
“有人愿意,肯定有人不愿意,別人我不知道,我的女神吳麗君肯定不會,她誰都不理。”
“別做夢,她只是沒看上你,很多女人表面上不要不要的,背地里浪得沒邊。”
“要我說,找對象還是要找農村的,沒見過世面的,至少干干靜靜?!?
……
陳家貴最聽不得這些狗屁邏輯,人人都喜歡美好事物,卻連遠遠欣賞都做不到,總是克制不住的欲望想占有,得不到后又去詆毀,仿佛有了瑕疵就能得到了。
“放狗屁?!?
陳家貴一聲吼,扭頭瞪向說閑話傳來的那邊,眾人收聲,水中里咕咚咕咚冒了幾個泡。
剛才搶毛巾的瘦小男人說道:“不,不好意思,是我放屁。”
陳家貴覺得這澡泡不下去了,從水中起身,又聽到身后的壯碩男人說:“我是賈明輝,工人里說得上話,大哥下次一起泡澡啊?!?
“你一般幾點來?”
陳家貴心想,你倒是說清楚時間,我好躲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