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昨日在異鄉(xiāng)那門前

唏噓的感慨一年年

但日落日出永沒變遷

這刻在望著父親笑容時

竟不知不覺的無言

讓日落暮色滲滿淚眼

——《大地》Beyond 1988

1.

陳家貴打牌贏了一晚上，繞到一條背街小巷回家。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月亮不見蹤影，要不是櫥窗里透出的那點粉紅色燈光，陳家貴真看不清道。

這條巷耳聰目明，暗影一角，腳步半聲，都會引得衣著清涼的女人探出頭來張望。但經(jīng)常光顧的人都知道，這個點還沒有找到顧客的女人，大多已經(jīng)花殘粉褪，不再吃香。

陳家貴在這片天，一般是別人先和他打招呼，就這家花花世界，倒經(jīng)常是陳家貴先開口。

“紅姑娘早。”陳家貴說道。

紅姑娘原名曹紅花，叫姓叫名都不好，于是大家掐頭去尾叫她紅姑娘。可惜，紅姑娘已經(jīng)不是姑娘了，長夜漫漫，她倚靠在發(fā)廊三色燈箱上發(fā)呆。遠遠聽到有人喊她，意識都還未回神，就敬業(yè)地擺了個嫵媚的姿勢。

“逗我玩呢？哪里早？”紅姑娘望見是陳家貴，拉拉衣服，正正站好，用朋友般的語氣嗆聲道。

“紅姑娘啊，現(xiàn)在離天亮只有兩個鐘，還不早?！标惣屹F遞給她二十塊人民幣和一份艇仔粥，“今天打牌贏錢了，粥送你做早餐了?！?

“謝謝?！奔t姑娘露出茫然的神色。

“不客氣，贏錢總要散點出去，下次手氣才更好?！?

陳家貴話音未散，人已經(jīng)走出巷子。

第二天是周末，陳家貴睡到正午十二點，吃過午飯，慢悠悠晃到富貴錄像廳。

以往周末下午是客人最多的時候，兩點的票十二點就賣光了?？山袢諈s很奇怪，陳家貴只看到稀稀拉拉幾個客人，和一臉愁容算賬的和明朗。

陳家貴湊過頭去看了一眼每日營業(yè)額，發(fā)現(xiàn)這這個星期比之前下降了大半。

“怎么錢少了？”

和明朗聽到陳家貴這么問，緊張地站起來，哆哆嗦嗦地說道：“我沒拿?！?

陳家貴看他眼尾都紅了，反應(yīng)過來，說道：“你腦子里到底裝著些什么，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問為什么這個星期顧客少了。”

和明朗松了一口氣，用力想了想，然后搖了搖頭。

一個年輕男人掀開門簾，身子還沒進入，就被人大力拉了出去。

“別看電影了，跟我走，今天又加獎品了，才一會就送了十幾個搪瓷盆?！遍T外一個聲音激動地說道。

“真的么？走走走?！蹦贻p男人說道。

“我出去一下。”

陳家貴起身跟上，兩人似有什么急事似的，腳底生風(fēng)，一路狂奔，離開商業(yè)街，穿梭在曲里拐彎的小路，最后來到與南嶺村交界的大芬村。陳家貴這才發(fā)現(xiàn)一兩個月沒來，此處已經(jīng)大變樣。原本紅土裸露的荒地上，四面架起了紅色的充氣拱門，上面寫著好運集市。喜慶的音樂震耳欲聾，無風(fēng)也能讓周邊樹木瑟瑟發(fā)抖。無數(shù)人群朝四面八方涌來，攢動著拼命往中間擠。

陳家貴不明所以，拍拍身邊一人問里面有什么。那人卻像被什么精怪吸了魂魄，生怕落后半步，無視陳家貴的問題，不發(fā)一言地繼續(xù)往前擠。

陳家貴只好兀自往前擠。約莫半小時后，他終于挪動了幾米，并憑借身高優(yōu)勢，看到了人群正中有個舞臺，中央停著一輛桑塔納轎車。黑色的車身，方形的車燈，前臉系著帶花的紅色綢帶，好似個英雄人物。

舞臺兩側(cè)，有十個遮陽篷，每張遮陽篷里有張桌子，桌上放著幾個大盒子，里面齊齊碼著一排排小卡片。桌前排成長龍，桌后坐著個穿職業(yè)裝的工作人員，一手收錢，一手遞卡。

突然，一個男人跳上舞臺，狠狠一敲手中的鑼。咣當一聲后，眾人紛紛朝舞臺匯聚過來?？次枧_前已經(jīng)圍滿，男人拿起話筒大聲喊道：“恭喜28號，恭喜28號，抽中今天的二等獎，威力洗衣機一臺，兩元一張刮刮樂，咸魚翻身大家樂，讓我們邀請這位幸運兒上臺領(lǐng)獎?！?

好半天，陳家貴才認出眼前這個身著西裝，滿頭摩絲的男人是李富。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老漢從人群中沖出，當即就給李富跪下了。

李富扶起老漢，把話筒遞給他，然后就見老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自己身上有病，家里多窮，老婆跟人跑了，兜里只剩兩塊錢，沒想到天有眼，給他帶來了幸運。

李富拍拍手，左邊上來一位漂亮的禮儀，為老漢配上大紅花，右邊用小車推出一臺洗衣機。李富點燃一串鞭炮扔到地上，隨著噼里啪啦聲，臺下的人鼓掌起來。

熱鬧過后，人們回到隊伍中。陳家貴卻繞到后臺，一把抓住李富問道：“你怎么跑到大芬村來搞這些？”

原來流里流氣的李富，如今有了點樣子，他拂開陳家貴的手，拉拉褶皺說道：“貴哥，衣服花不少錢，有話好好說啊，別動手動腳?！?

“問你話呢?！?

“當然是帶領(lǐng)大家發(fā)財啊。”

“剛才的中獎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我還能騙這么多人啊，你也去試試啊。雖然貴哥已經(jīng)很有錢了，但誰會嫌錢多呢？”

陳家貴不相信，警告道：“李富，你小心點，要是干缺德事，最好別被我抓到?！?

李富笑笑說道：“貴哥，你說笑了，別說我沒干缺德事，就是我干了，也是在大芬村干啊。別說你這樣沒有公職的閑散游民，就是你老竇，也不過是南嶺村的村長，會不會管得太寬了？”

“你是南嶺村的人，我就是好心提醒你下，免得遭雷劈。”陳家貴說道。

“那謝謝你咯?！崩罡徊灰詾槿坏卮炅舜赇撫樢话愕陌l(fā)絲。

最近一段時間，附近幾個村的熱門話題都是刮刮樂。東家抱回了大電視機，西家刮出了大洗衣機，最差也能拿個肥皂洗衣服，盡管大多數(shù)人是花了十多塊甚至更多，才抽中這些成本幾毛錢的小東小西。

隨著參與的人越來越多，更大的獎項獲得者誕生了。在一個非節(jié)非假，平平無奇的下午，一個面生的外地婦女抽到了特等大獎，一臺全新的桑塔納，價值接近二十萬人民幣。這筆錢，能在南嶺村蓋樓房，能換四公斤的金磚，或者十幾幅齊白石的畫，就這樣被兩塊錢的刮刮樂輕輕松松拿下了。

領(lǐng)獎當天，南嶺村萬人空巷，全部跑到好運集市觀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這位其貌不揚的外地婦女，把手中三歲的奶娃放在車頭，接過李富遞過去車鑰匙，面對相機露出一個喜笑顏開的笑容。幾天后，這張照片被放大印刷出來，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成為比劉曉慶還紅的明星。之后，這位外地婦女從公眾視野消失了，符合“功成身退隱山林”的美好傳說，更是引得所有人沖向好運集市。

好運集市只在周末白天開張，富貴錄像廳現(xiàn)在分早晚班，和明朗上白班，客人減少感受最強烈的就是他。以前周末和明朗忙得腳不離地，數(shù)錢都抽筋，現(xiàn)在他都有空把一張張皺巴巴的零票，押平對齊分面值整理成小磚頭塊。

和明朗問一個好久不見的客人，兩塊錢上錄像廳，可以看一下午的電影，兩塊錢去刮刮樂，一秒鐘就花光了，為什么大家選擇后者?？腿苏f做工那么苦，下工后總要做做夢，同樣都是做夢，電影看完夢就醒了，刮刮樂刮完沒準夢就成真了。

客人走了半天，和明朗都沒想到怎么反駁，一股氣憋在心里。過了好幾天，和明朗才想到“沒準夢就成真了”這句話的重點在“沒準”，就像一個密封的盒子，只要不打開，說里面有什么都可以。

和明朗終于想好了對答的話，還在腦海中演練了幾次，結(jié)果這位客人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幾個月后傳來消息，說他為了買刮刮樂，竟然把家中積蓄花光，還找親戚朋友借了錢，現(xiàn)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但借錢不還這種事在哪都不鮮見，完全沒有往誘因刮刮樂上想，無非就是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互相勸告借錢要慎重，閑聊幾句就遺忘了。

這天，陳家貴來富貴錄像廳，正好碰上洪菱過來與和明朗交接班，于是，三人一起吃盒飯，談起有人中獎的事。

“如果有機會中桑塔納，你們會去買嗎？”陳家貴問道。

“我的錢要寄回家養(yǎng)武館?！焙榱庹f道。

“我也不行，外婆的藥不能停，我想外婆都不敢回去?！焙兔骼收f道。

“你們都不買，去買的人是怎么想的？難道是特別有錢的?！标惣屹F問道。

和明朗想想這幾天的見聞?wù)f道：“我覺得反而是越?jīng)]錢的越愛買，做工掙不到錢，做做一夜暴富的夢?！?

“是啊，誰不想一夜暴富?！焙榱庀胫绣X自家洪拳館就可以再現(xiàn)輝煌了。

三人下意識開始想一夜暴富后做什么，沒再繼續(xù)話題，陳家貴吃完飯跟和明朗一起回家。

“你今年回去看看外婆吧，路費和加班費我給你。”陳家貴說道。

“這......”

和明朗心里想得不行，上一次見外婆還是兩年前，外婆身體狀態(tài)特別不好，父母又提出要更多藥費。于是，和明朗陪了外婆兩天，又匆匆回來開錄像廳了。

“這種事上，你別死牛一邊勁，回去看看?！?

“好，謝謝貴哥。”

然而，和明朗拿到錢后全額郵回了老家，他還是舍不得那一點路費，盤算著夠給外婆買不少營養(yǎng)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