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誰沒痛苦，得失少不免，

看透世態，每種風雨，披身打我面。

身處高峰嘗盡雨絲，輕風的加冕，

偶爾碰上了急風，步伐未凌亂。

——《幾許風雨》羅文 1986

1.

一日之間，林顯成成為公司傳奇了。

平時地下埋線纜的年輕小伙子，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在深威電話公司項目人才公開選拔會上，用一口標準的英語，與英國技術專家對答如流，所涉及的先進技術，連公司最高級的工程師都聞所未聞。

按照現場女接待員的夸張說法，整個面試場面如同聯合國大會，不同膚色的專家齊聚一堂，目光犀利猶如探照燈，一個一個審視報名的候選人。林顯成腰板挺直，立于正中，頗有大將之風，面對提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操作檢驗時，林顯成的雙手比拿繡花針的女人還靈巧，將千頭萬緒的線纜理得整整齊齊，安裝水晶頭速度極快，吧噠吧噠的聲音猶如美妙的交響樂。

這些描述為林顯成本就周正的外貌平添光環，讓公司的女員工內心尖叫連連。林顯成下班回宿舍的路上，一路被目光追隨，甚至被兩三個大膽的女同事攔住。選拔會上從容不迫的林顯成，面對異性愛慕的眼光卻驚慌失措，腳步下意識加快，直到打開房門，看到陳家彤一顆大驚大喜的心才安定下來。

林顯成關上門，上前一步，緊緊地將陳家彤擁入懷中，呢喃道：“家彤，家彤，家彤……”

林顯成的不容易陳家彤都看在眼里，這個男人清醒又執拗，知道世上不公平，周遭有不少彎彎繞繞，卻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不管是林顯成過去的珠玉蒙塵，還是如今的金子發光，陳家彤都選擇平靜地陪伴，她回抱住林顯成，摩挲著他的后背，給予最輕柔的安慰。

“好了，好了，阿成，我要做你最喜歡吃的菜，你先休息下，一會我叫你?！?

“家彤，你居然買了黃鱔?！绷诛@成看到桌上堆滿的食材，整個人開心起來。

陳家彤笑著把林顯成推進臥室，回到廚房在案板上把黃鱔切成一段一段，金不換、蔥、姜、蒜放在邊上備用。林顯成喜歡吃黃鱔啫啫煲，陳家彤做得格外有心得，她從選材開始仔細，黃鱔個頭不能太大，須得無名指粗細，太粗砂鍋啫不熟，太細入口沒肉感。滋啦一聲，猛火燒紅油鍋，爆炒黃鱔六成熟，然后黃鱔轉入砂鍋，和配料在一起，鍋邊澆上一圈油，用長長的筷子快速翻炒。

一時間香味四溢，慣愛占便宜的鄰居程紅湊個頭過來問：“哎喲喂，香死人了，小陳做啥呢？”

“家常菜而已，正打算一會給你送過來嘗嘗呢？做得不好，不要嫌棄啊?！标惣彝掷锊煌＃焐厦婷婢愕?。

話音未落，程紅就被人大力拽回去，隱隱約約從屋里傳來斥責聲，“饞嘴婆……吃不死你……老想占人家林顯成家的便宜，如今……你的臭毛病……少給我……”

三菜一湯上桌，陳家彤又去小賣部買了一瓶白酒，才把不小心睡著的林顯成叫起來。林顯成沒夾菜，迷迷糊糊地一口酒悶下去，一股火氣從肚子燒到腦袋，整個人騰地清醒了。

“阿成，怎么這么激動，先吃菜，再喝酒，擔心傷胃?！标惣彝蒙坠螏紫律板?，舀一大勺黃鱔給林顯成。

平日林顯成吃飯不怎么說話，都是陳家彤邊給他夾菜邊說些瑣事，今天林顯成不端碗，也不說話，就愣愣盯著陳家彤。

“怎么了？是不是沒睡醒？”

“家彤，跟著我一定很累吧，我的工作生活，我的家人，你的家人，里里外外要操心這么多事，我幫不上什么忙，還要錢沒錢，這么多年你都不嫌棄我，謝謝你。”

“阿成，你講什么，你是大學生，我是初中生，你是國企職員，我是家庭主婦。我驕傲都來不及，拿什么嫌棄你？”

“不是的，不是的。”

林顯成16歲到南嶺村下鄉，在陳家貴哥哥陳家富的生產隊勞動。他是讀書人，干活不如同一個生產隊的年輕人熟練，晚上還偷偷看書學習，常常被人嘲笑欺負，是陳家姐弟三人護著才能安穩度日。

陳家彤身形與陳家富陳家貴相差甚大，看起來弱不禁風，那時候保護林顯成卻像一個戰士。下鄉的第二年，林顯成因為表現出眾得到工農兵大學的推薦資格，體檢的時候因為脊柱側彎從名單上刷了下來。陳家彤和陳家貴兩姐弟暗中調查了一年才知道，村醫馮石頭收了孫紅武的禮，幫著他造假陷害林顯成。事情過去太久了，結果無力改變，林顯成都死心了，但陳家彤替林顯成委屈，拿著扁擔追著高她一個頭的孫紅武打。

后來高考恢復，林顯成考上了首都郵電大學，家里拿不出學費和生活費，是陳家彤養鴨種菜供林顯成。在大學，有女孩追林顯成，她們比陳家彤漂亮，有才華，林顯成一一回絕，他捏著手里的飯票，摸著自己良心，對不起飯票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怎么突然提過去的事？”陳家彤喝了酒紅著臉問。

“上個星期我去參加偉杰哥的婚禮，他們家在香港最豪華的酒店連擺三天，鮑參翅肚擺滿桌，想起我們當時結婚，真是委屈你?！?

那時，林顯成趁大三寒假，匆匆從學校趕回南嶺村辦婚禮，酒席擺在曬谷場。陳家彤穿著件紅色的棉襖，梳著兩個長辮，像現在一樣紅著臉。

“偉杰哥他們擺多少桌？”陳家彤問。

“大約一百桌?！绷诛@成說道。

“那我不委屈，偉杰哥沒請全香港的人吧，我們的婚禮可是全村人都來了，擺了一百五十桌，那場面方圓百里比不過?！标惣彝腋５卣f道。

陳家彤的“沒見過世面”常常讓林顯成心安，林顯成在陳家彤這就是天花板，別人再優秀，再出色，陳家彤也完全看不出。

“真的百里都比不過嗎？”

“對，爸說的?！?

“百里的話，香港是包括在內，場面確實大，人群烏泱泱的，爸站在木樁子上喊話，我站旁邊都聽不清他說了什么。下面叮叮咚咚，客人忙著搶盤子里的菜?！?

“過年都沒這么熱鬧，回房后我的耳朵嗡嗡直響，你叫我幾聲我都沒反應?！?

婚姻對于林顯成，是人生的節點，到了歲數就會自然發生，是男人的信譽，對女人說話就要算話。但想起羅偉杰落寞的神色，就連向來喜歡安靜林顯成也覺得，婚禮作為一種儀式，還是熱鬧點好。

第二天，辦公樓前的公告欄貼出名單。這次入選技術攻關項目組的人員共十五名，除林顯成外，還有袁清竹、郭曉明、薛嬋等人，無一例外都是擁有大學以上學歷的年輕人。

過去人常說，出人頭地得有門路，這門路得有貴人提拔，所謂各人有各命，有人幫眼前條條大道，沒人幫眼前大門緊閉。但此刻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時代不同了，企業人才的選拔有了統一標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縱是身后有人，考卷上也不敢亂寫“不會ABC，照樣開飛機”。

每月15日下午是公司領導班子開經營會的日子，會議室位于頂樓，地方不算大。所謂人多的會議不重要，重要的會議人不多，與會者都是各部門一把手。

林顯成和其他入選者卻意外受邀參加會議后半段，茶歇時間他們被秘書嚴鵬悄悄帶進去，在最后一排坐下。會議重新開始后，林顯成聽到呂立果激情澎湃地說“在各級領導的幫助下，公司從創新結出了果，無論是組織架構、經營管理、還是設備與技術，均向國際標準靠攏，不僅在深圳，在全國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他又看到呂立果滿臉遺憾地表示“做得不夠，被別人嘲笑公司的創新就是照搬外國模式，把單位叫公司，把主任叫經理，設備用有英文的，專家用藍眼睛的”。最后呂立果朝林顯成的方向展露笑容，“是時候改變了，希望各位成為種子，成為橋梁，把國外先進經驗內化成適合中國國情的本土模式?！?

林顯成配合著呂立果的指令，上臺，發表宣言，接受掌聲，下臺。他的內心有些惶恐，竟不知道自己配得上這么大的詞，余光下意識看向他覺得配得上的地方。鋪著墨綠色臺布的會議桌前，各部門領導身著統一工作服，紐扣扣到最領口，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呂立果說入選的年輕人來自在座各位領導的部門，他們的優秀得益于過去的培養，看看各位領導有什么期許要說。沒人應答，呂立果點名，韓和平和周愛華象征性地表達了幾句，中規中矩，反正林顯成感受不到任何鼓勵。

呂立果語氣突然變得溫和，安慰各部門領導不要擔心，企業最好精簡高效，避免組織臃腫，尾大不掉，建議中英專家項目組將采用外企運作方式，不建新部門，入選的年輕人部門不變，主管不變，項目組存續期間跟隨史密斯團隊學習，學習完成后回到原部門繼續服務。

“對此，大家有沒有意見？”呂立果問道。

年輕人有意見不敢講，各部門領導本來正為自己人被調走而不滿，現在問題不存在，自然沒有意見。

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