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象水向東逝去

癡心枉傾注

愿那天未曾遇

只盼相依

那管見盡遺憾世事

漸老芳華

愛火未減人面變異

——《胭脂扣》梅艷芳 1988

深威電話公司大門口，一萬響的大地紅鞭炮把方圓百米的路人炸出騰云駕霧的感覺。

煙消火滅后，呂立果舉起大錘，狠狠砸碎面前石膏塑成的五個99999。接連不斷的咣當聲后，呂立果從美麗的禮儀小姐手中，接過金光閃閃的數字1。他身邊五個重要部門領導及專家，也各自拿上一個0，為呂立果馬首是瞻，整齊地高舉過頭頂后，然后重重地放在紅色的天鵝絨桌布上。

“我宣布，深圳經濟特區電話號碼正式從 5位升到至6位，即日起，深威電話公司全面做好電話用戶突破十萬大關的準備。”

呂立果強忍著劇烈的耳鳴，用他盡可能高亢響亮的聲音宣布道。

這一年來，沒有了處處掣肘的團隊成員，呂立果的企業制度改革可謂一路暢通，隨之而來的是上下同心，眾志成城，將業績做成了陡峭上升的山峰曲線。思及此，呂立果不由得濕了眼眶，臺下迎接他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掌聲與歡呼聲。

史密斯作為深威電話公司的現任技術一把手，站在呂立果左手邊，金發碧眼和碩大體型讓他猶如一個吉祥物，不必發言，擺在那里就是國際化的象征。

可是史密斯顯然意識不到自己的重要意義，三十分鐘后，他開始在人群中尋找林顯成，然后朝他拋來一個無辜又無聊的眼神。

幾年相處下來，林顯成一眼就看出史密斯在求救。林顯成好氣又好笑，上千人的公司，大大小小的領導幾十人，誰不想名正言順地往臺上站一站。史密斯倒好，一下神游天外，一下百無聊賴。

林顯成的右肩膀突然一沉，一只手落在上面，袁清竹倏忽湊近說道：“你現在如日中天，這臺想必不用多久你就可以站上去了。”

林顯成驚恐地看看四周，發現沒人注意，才低聲說道：“你別胡說八道。”

“你怕什么？”袁清竹不解地說道。

“我就一普通員工，不敢有這種心思。”林顯成說道。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這樣追求進步的人不可能一輩子甘于待在基層。”袁清竹一臉神秘，“顯成，要不要我給你算算事業運，準的話我不要報酬，不準的話，你找我算賬。”

林顯成想聽又怕袁清竹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只想讓他閉嘴，袁清竹卻又補充道：“就當聽個別人的玩笑。”

“唔，那聽聽吧。”

“別看史密斯現在是深威的二號人物，呂總經理又邀請他把妻子兒女都帶過來，但他終究是外國人，呂總經理最恨被人挾制的感覺，不可能讓一個外國人長久地掌握公司核心技術的。”袁清竹意味深長地看了林顯成一眼，接著說道：“那史密斯走后，你猜誰最可能取而代之？”

林顯成沒有回答，反問道：“你似乎很了解呂總經理？”

袁清竹笑笑說道：“別瞎想，坦誠告訴你，我不是呂總經理的關系戶，談不上了解呂總經理，只不過，我很了解人性。”

慶典結束了，林顯成無意再和袁清竹繼續這個話題，跟隨眾人走進公司大門，如細溪匯入洪流，把自己的野心不露痕跡地藏起來。

林顯成一整天在工位上埋頭工作，臨下班時部門行政小劉過來和他說有人找，林顯成問是誰，找他什么事，小劉說不清楚，于是林顯成說沒空，果斷拒絕了。

自從林顯成在深威電話公司冒頭后，經常有人過來套近乎。這種語焉不詳的，十有八九是來找他幫忙插隊安裝電話。改革開放的春風一吹，大大小小的企業如雨后春筍從地里竄了出來，沒個電話號碼，出門和人談生意都不體面。僧多粥少的時候，連深居幕后的工程部都成了肥缺，多少雙眼睛盯著，林顯成哪敢暗箱操作。

“顯成，幾年不見，好大的架子。”

林顯成抬頭，一個年輕女子交叉雙腿，半倚門框，波浪卷發，明艷妝容，墊肩連衣裙配上寬大的金屬扣皮帶，嫵媚又干練。

“夏嵐，你回國了？”

“是啊，有沒有時間賞臉喝杯咖啡？”

“有。”

林顯成起身，和夏嵐一起朝外走去，身后的小劉撇撇嘴，轉向窗外，看太陽從哪邊出來。

由于經常接待外賓，深威電話公司特設了一個小型的咖啡廳，平時也可以做會客廳，方便一些年輕骨干討論問題。

兩人找了個角落坐下，隨手點了一杯茶和一杯咖啡。

“林同學，你看起來狀態不錯啊。”

“早就該和你說聲謝謝，你大學時很照顧我，出國后又一直給我郵寄外文書，才使我有機會接觸到國外先進的技術。”

夏嵐是林顯成大學同班同學，通信工程男多女少，夏嵐這種家境優渥、外貌突出的女生不知道多受歡迎。奇怪的是，夏嵐眼高于頂，偏偏就對林顯成這個窮小子另眼相看，經常找他討論專業問題。要不是林顯成一入學就宣布自己有未婚妻，還匆匆在大三寒假領了證，早就被同班男生的嫉妒淹沒了。

“寶劍贈英雄，對你有用就行，否則什么書也不過是廢紙一堆。”

夏嵐不是那種喜歡拐歪抹角的人，寒暄了幾句后，就直接切入正題：“我前不久回國，在深圳注冊了一家外貿公司，主要做國外小型交換機轉售業務。你以前是班里的專業第一，現在又成了通信專家，得空過來指導下工作，辦公室離這不遠，就在華強路。”

“恭喜你，下次見面必須喊你一聲夏總。”林顯成說道。

“多少年的同學，就別取笑我了，我今天過來是有事求你。我這個公司規模不大，現在才有十幾個人，但畢竟做生意，沒個電話到底不行。”夏嵐說道。

林顯成面露難色地說道：“你這個公司既不屬于國企，也不屬于外企，申請電話安裝確實優先級不夠，若是強行調整順序，恐怕理由不充分，惹人非議，我吃不了得兜著走。”

“顯成，你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會讓你干違法違紀的事。我知道你們工程部每年有幾個技術試驗局名額，試驗結束后并不要求拆走，可以留給配合的單位繼續使用，你看我能不能申請？”

林顯成很驚訝，一直在國外的夏嵐竟然對自己的工作如此熟悉。試驗局暫時屬于公司的灰色地帶，確實沒有什么明文規定，理論上來講，夏嵐的方案是可行的，就算被人發現，也說得過去。

可林顯成思慮了好一會，還是艱難地搖了搖頭：“對不起。”

夏嵐沒有達成目的，反過來安慰林顯成：“為什么要道歉啊，我也就隨便問問，你不要有心理負擔，否則以后我有什么事也不敢向你開口了。”

一連好幾天，林顯成心中愧疚，連徐鳳仙做的飯菜都味同嚼蠟。然而讓林顯成意外的是，自己沒辦成的事，讓別人給辦成了。

幾個月后，夏嵐的公司出現在試驗局的名單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