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善變的眼神

緊閉的雙唇

何必再去苦苦強求苦苦追問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林憶蓮1991

時隔數(shù)月，米志誠又來找林顯成，在一個非年非節(jié)的普通日子。

林顯成讓他先坐，忙完手上工作，又幫陳家彤擺好酒菜才問道：“瘦猴，最近忙不忙？”

米志誠自顧自干了一杯酒，痛苦地嘶了一聲說道：“沒什么好忙的。”

米志誠的落寞寫在臉上，滿臉胡子拉碴，頭發(fā)許久沒洗，頭屑雪花似的落在黑色的舊毛衣上，上次顯擺的大哥大和皮包也不見蹤影，兩手空空地交疊在一起。

“這是怎么了？”

米志誠三緘其口，陳家彤知道男人要面子，不喜歡在女人面前露怯，于是夾了菜帶著林一鳴去廚房吃。

客廳只剩兩人，米志誠強撐的身子泄了氣，終于跟林顯成說了實話。

去年底，深圳證券交易所正式試營業(yè)，隨后上市公司的股票陸續(xù)納入集中交易，對齊國際標準，規(guī)范化運作。作為從股市挖到第一桶金的米志誠，幾經(jīng)打聽得知了“放開股價”的傳聞，毫不猶豫地大舉加倉龍頭股。哪知媒體突然爆出漲跌停板制度維持不變，交易迅速萎縮，一時間悲觀情緒蔓延市場。米志誠開始以為只是股市前期的陣痛，他賭政府不能放任股市崩盤，傾盡家產(chǎn)趁低吸納。結(jié)果，米志誠沒有等來“救市”消息，手里的股票連續(xù)九個月下跌，直接血本無歸。

林顯成起身去臥室拿出上次米志誠給的錢，信封和上次一樣新，膠帶沒有打開的痕跡。

“錢你先還你，不夠我明天再去銀行取點給你。”

“別，我又不是來找你借錢的。”米志誠滿臉羞愧。

“什么借不借的，本來就是你的錢。看你花錢還像以前那樣沒個章法，我就收了，幫你存一段時間。”林顯成說道。

“上次見面你就知道我要倒霉？”

“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知道？人生跟股票差不多，都是漲漲跌跌的，回去好好過日子，一家人齊齊整整在一起，沒什么捱不住的劫。”林顯成安慰道。

“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餓不著，天不怕，地也不怕。”米志誠又灌一口酒。

“啊？”

“錢沒了，房子沒了，老婆自然沒了。”

“怎么可能會？”

“怎么不會。人類社會和自然界本質(zhì)上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弱肉強食。雄性動物爭得你死我活，爭得是食物，圖的是雌性，沒食物沒交配權(quán)。男人斗得七葷八素，爭得是金錢，圖的是女人，沒錢誰跟你？”

“也不盡然吧。”林顯成說道。

“你以為天下的女人和你家的一樣，”米志誠被林顯成弄得哭笑不得，自我安慰道：“算了，你沒受過情傷，跟你說不明白，等我咸魚翻身，要什么女人沒有。”

林顯成哪會不懂，他沒有受過情傷，可他有情債。別人對他好，如果無法回報，他心里會很難受。

“男女的事，你自己看著辦。錢的事，如果真的有困難，別死要面子，要跟我講。”

米志誠訕訕離去，拿到急用的錢，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他一夜暴富，林顯成沒有絲毫嫉妒，他一朝落魄，林顯成沒有高高在上。富也好，窮也好，為那點兒時的情分，林顯成就待他始終如一。老人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但林顯成好氣人啊，連這點瑕疵都沒有。

關上門，林顯成來廚房跟陳家彤搶碗洗。

池子里水聲嘩啦嘩啦響，手里有滑膩的碗可以抓，令他的心虛沒那么明顯，“家彤，如果我什么事情讓你不舒服，你要告訴我，哪怕罵我出氣都行。”

陳家彤一愣，“干嘛突然說這個？”

“怕你有什么事憋在心里不和我講。”

“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會盡量理解，不會不舒服。”陳家彤說道。

“家彤......”

“阿成，老夫老妻不用說這些，我相信你。”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和得到相比，你更怕失去。”

林顯成想說的話說不出口，心里不上不下，沒由來地內(nèi)疚，好在工作足夠忙，一點點走神很快就回來了。

各單位的通信發(fā)展規(guī)劃一輪一輪交上去評審，最終調(diào)整成全市一盤棋，有分有總，步調(diào)協(xié)同。夏天過去，上級部門組織到美國考察，讓各單位提報名單。呂立果大筆一揮，幾個部門主管榜上有名，總經(jīng)辦職員袁清竹也赫然在列。

眾人不語，呂立果主動解釋：“小袁英語好，有國外生活經(jīng)驗，帶著方便些。”

兩個月后，來自深圳五個重點企業(yè)的三十人考察團集結(jié)完畢，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坐上了前往美國紐約的飛機。

中國掙的錢在美國不耐花，吃一口飯喝一口水都讓林顯成心疼不已，似乎每分每秒都得學到點什么，他才對得起用一沓人民幣換的幾張美鈔。好在考察團將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次日清晨，一行人便坐大巴前往新澤西州莫瑞山，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和它享譽世界的貝爾實驗室所在地。

一下車，林顯成看到了農(nóng)田環(huán)繞的貝爾大樓，巨大的玻璃幕墻像一塊被切割的六邊形水晶，幾百米長的弧形立面在初秋的晨霧中折射出銀光，恍若一座橫臥的巨大冰川。

一個叫凱文的金發(fā)男人從門口把考察團迎了進去，沿著一條長長的懸掛走廊來到展廳。凱文驕傲地和考察團介紹貝爾實驗室的來歷，以及它帶來的技術(shù)發(fā)明，每一個被提及的名字，催生的都是劃時代的巨變。

看到考察團每個人驚嘆的眼神，凱文逐漸收攏話題，介紹1965年唐納德·戴維斯提出“數(shù)據(jù)包”傳輸理論，是如何為數(shù)字程控交換奠定基礎，如何服務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建設的網(wǎng)絡。

鋪墊完成，展廳參觀恰到好處地結(jié)束，凱文把考察團帶到會議室，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大客戶部主管和通信技術(shù)部的高級專家已經(jīng)在里面等候。

經(jīng)過十余年的發(fā)展，深圳在世界上不再籍籍無名，開始用越來越快的建設速度詮釋它的野心。日新月異的面貌是散發(fā)香氣的誘餌，吸引全球的投資者前仆后繼。有了涌入的外資，紐約、倫敦、東京，任何一個國際大都市有的，似乎它都應該有，甚至更優(yōu)。所以，美國電話電報公司的管理層心知肚明，中國考察團的到來，表面不顯山不漏水，實則是抱著真金白銀，開始為更有前瞻性的市政建設做部署。

簡單寒暄后，美方直切主題，毫不保留地拿出了全套的通信解決方案，從固定電話到移動通信，從頭期建設到迭代演進，通通包含在內(nèi)，光是把架構(gòu)說清楚就用了一整天。

第二日還是凱文接待，一天的時間考察團拜訪了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在紐約的主要機房及網(wǎng)點，對實驗數(shù)據(jù)和現(xiàn)網(wǎng)情況解了個大概，逐一打消對美方提案的顧慮。

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加上連續(xù)奔波了兩日，林顯成初次出國的興奮勁過后，整個人十分疲憊，才八點就在床上躺下了。

“這么早睡？”整個考察團，只有林顯成和袁清竹年齡相仿，被安排住在一個房間。

“時差還是調(diào)不過來。”林顯成說道。

“還是訂機票的人沒經(jīng)驗，應該買凌晨航班，這樣到了正好上午。就當晚上睡晚了，早上起早了，不用調(diào)時差。”

袁清竹才幾歲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出國，過去別人弄個護照簽證千難萬難，他不到成年就蓋滿了兩本護照，國外生存經(jīng)驗自然是要比大多數(shù)人都豐富。這次美國之行，各領導的飲食起居的方方面面都是袁清竹照看著，讓林顯成都不得不佩服呂立果的安排。

“美方的態(tài)度好奇怪。”這兩天的信息強度太大，林顯成的身體想休息，腦子卻轉(zhuǎn)個不停。

“怎么奇怪？”

“說他們想要我們的訂單，我們問他們報價，他們卻不著急。可說不想要，卻又把方案準備得這么充分。”

這個問題仿佛問到袁清竹的專業(yè)領域，他立馬露出洞若觀火的神情，“美國人精得很，訂單他們整個都想要，但商務報價卻不想跟其他國家比較。”

“那怎么可能，美國的通信產(chǎn)品并沒有唯一性，別的國家也有類似的，憑什么讓我們買高價的。”這一點林顯成參觀的時候想到了，雖然貝爾實驗室是程控交換理論的發(fā)源地，但首臺實用化數(shù)字程控交換機卻是英國國家物理實驗室開發(fā)出來，某種意義上說，美國可能是技術(shù)發(fā)源地，但方案并不具備全方位的領先性。

“可能你很快就能見識到了。”袁清竹說道。

又走訪了幾天后，中方考察團被完全說服，美方這才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呈出初步報價。和傳統(tǒng)的報價單不太一樣的是，上面沒有給出每一項產(chǎn)品的單獨收費，而是以整體方案打包報價。考察團中的財務測算后發(fā)現(xiàn)，除了贈送的服務外，這次報價并沒有比此前中小金額訂單更加優(yōu)惠。

于是，中方從中勾選出部分產(chǎn)品讓美方重新報價，美方大客戶主管笑著表示，公司致力于構(gòu)建長期客戶關系，整包購買是成本的最優(yōu)解。只購買部分產(chǎn)品，所有的贈送都會取消，而且如果按照美方每年10%的漲價慣例，以后擴容只會花費更多錢。

這個結(jié)果中方考察團自然沒法接受，于是匆匆前往考察名單上的其他企業(yè)，可惜這些美國企業(yè)像商量過了似的，方案各有千秋，但商務都不肯讓步。好在采購金額大到讓人肉疼，出國考察本身并不需要馬上決策，于是大家商量后決定拜訪完其他國家的供應商再從長計議。

回國時，行政應袁清竹的建議選了夜間航班，一上飛機大多數(shù)人立馬陷入了沉睡，唯有林顯成的心，如同遭遇氣流的飛機，在云層里顛簸。作為一名通信工程專業(yè)畢業(yè)生，在美國看到通信設備的研發(fā)及商用過程，他的內(nèi)心無比激動。可激動之余，他又生出一種荒謬感來，十億人口的大國，十億人口的市場，竟然沒有自己的通信技術(shù)，還要興師動眾，遠渡重洋去給人送錢。關鍵是，賣數(shù)以萬計的衣服玩具才掙到的錢，別人只是嫌少。

離開美國，中方考察團又馬不停蹄地前往英國、瑞典和法國，基本把國際知名的幾個通訊設備制造商考察了個遍。

林顯成的感受是，技術(shù)方案各有千秋，商務價格大同小異。貨比三家只在買方擁有選擇的時候才奏效，在賣家都明了買家非買不可后，是不可能自降價格的。

最終，郵電局經(jīng)過多方研究，報批進口美國朗訊科技的五號交換機，成交金額之高讓美方前來深圳簽約的負責人，嘴角都咧到耳后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