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著你當初溫馨再涌現
心里邊童年稚氣夢未污染
今日我與你又試肩并肩
當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鮮
——《當年情》張國榮 1986
1.
蒙惠茹徜開身姿,闔眸躺在羅偉杰的床上,唇角微揚,呼吸平靜。
羅偉杰坐在沙發上發呆,不知道蒙惠茹為何一個人跑到深圳來尋他。從接到前臺電話到現在,只過去了短短的十五分鐘,蒙惠茹已經沉浸在一場香甜的夢中了。
窗外天色漸暗,蒙惠茹悠悠轉醒,舒服地在柔軟的被子上打了個滾,湊近沙發上的羅偉杰,滿臉嬌憨地說道:“我們結婚吧。”
“別和我開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蒙惠茹趴在床邊,雙手支起下巴,歪頭問道“你現在有結婚對象嗎?”
羅偉杰坦言:“沒有。”
蒙惠茹又問:“你討厭我嗎?”
羅偉杰想想又道:“不討厭。”
“那不就行了”,蒙惠茹笑笑道:“你現在處境不好,爹地不疼媽咪不愛,早就被踢出羅氏集團核心。但如果你和我結婚,背后是整個蒙家,就算是羅鎮東,也不得不重新掂量你的價值,不好嗎?”
“那你圖什么?”
“我并不想被婚姻束縛,無奈蒙家和羅家聯合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和羅偉雄相比,至少身邊沒有一群鶯鶯燕燕,你就當我圖個清靜。”
“梁美娟不是我生母,羅鎮東從未對外公布過我的身份,你父母會同意你和一個私生子在一起?”
蒙惠茹若有所思,恢復仰躺的姿勢說道:“我想他們更在意未來誰會繼承羅鎮東的衣缽。”
“你父母覺得我比羅偉雄更有希望。”
“是我覺得。”
羅偉杰的身子往前挪了挪,彎腰拾起滑落地板的發絲,然后緩緩湊近蒙惠茹的臉。蒙惠茹下意識地閉眼等待,“啪”的一聲,強烈的光線穿透眼簾,白茫茫一片,是床頭燈被羅偉杰打開了。
“走吧,下樓去吃飯,晚點送你回家。”
工程進入沖刺階段,羅偉杰一整個白天都待在工地,爬上爬下,灰頭土臉。
傍晚時分,方永誠的秘書馬有志通知晚上有應酬,叫他忙完盡早過去。可羅偉杰人前一向體面,非得回賓館梳洗一番。等他趕到飯店時,方永誠已經在里面了,一件寬松的中式褂衫,隨意得像在自家后院。
今天是方氏集團合作的內地建筑公司老總雷興邦做東,感謝方永誠力排眾議,選擇他們這家成立不到五年的新公司。
“雷總,偉杰是我親自帶的孩子,做事可靠,但人到底年輕,有什么你多擔待。”方永誠說道。
羅偉杰負責新廠建設,和雷興邦公司的員工接觸最多,坦白講十分不專業。很多香港建筑公司已經約定俗成,不可能出現的低級錯誤,在雷興邦的公司比比皆是,無形中給羅偉杰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建筑行業最講資歷,選對了人,出錯率就低,這些問題方永誠不可能想不到。
羅偉杰忍耐很久后,終于提出疑惑,方永誠是這樣回答的。香港的經濟騰飛,絕不是因為資歷深厚,而是得益于全球產業鏈轉移。過去,先進的技術從美國日本萌芽,傳到韓國,再到新加坡、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等地區,形成由頭雁引導的雁陣模式,引領資本追逐成本最優,從而實現收益最大。然而資本對收益的欲望永無止境,成本沒有最優,只有更優,香港絕對不是終點,走到前頭才能獲得最大成本優勢,打敗反應慢的競爭者。
“有時候落后,不是因為停下了,而是走得不夠快。”
羅偉杰想起方永誠說的這句話,舉起手中的紅酒杯,走向眼前這個滿臉褶子,胡子拉碴,連西裝都穿不明白的男人。
“聽說雷總是佛山人?”
雷興邦從座位上噌地起身,目光落在羅偉杰一絲不茍的衣著上,表情顯得有些局促,“是的,我是佛山簡村鄉土生土長的農民,我們那祖祖輩輩干泥水工。現在政策鼓勵農民興辦鄉鎮企業,我和幾個同鄉一合計就搞起這個建筑公司,混口飯吃。感謝各位老板看得起,單子不斷,公司勉強做得下去。”
雷興邦給自己添滿紅酒,與羅偉杰碰杯,如牛飲水咕咚咕咚喝完,一開口先打了個酒嗝,“平時紅酒喝得少,見笑了。”
羅偉杰轉身出了包間,回來的時候脫了外套,扯掉領帶,卷起袖子,舉著一瓶白酒,對雷興邦說道:“和雷總一起干工程也快一年了,看得出雷總是豪爽人,喝酒要喝到位,還得換成白的。”
雷興邦看著酒標上的“石灣玉冰燒”笑出聲,喊同行的幾人過來看,“老二,是玉冰燒,你還記得小時候偷喝酒,差點被你老竇打爛腚嗎?”
羅偉杰給方永誠端來一盅靚湯,給其他人一一滿上白酒后說道:“我們方總也是酒中豪杰,無奈最近在喝中藥調理身體,今天委屈諸位同我喝,雖然水平不及方總,但絕對不打退堂鼓。”
“早知道大家都喜歡喝玉冰燒,我就不折騰這紅酒了。今天真是太高興了,干這行這么久,終于遇上個處得來的客戶。各位放心,我們哥幾個都是實在人,錢不多拿,事一定辦掂當,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只管找我算賬。”
幾杯下去,羅偉杰開始跟雷興邦稱兄道弟,扯著嗓子爆粗口,卷著袖子劃酒拳。雷興邦摟著羅偉杰,心里只覺這個年輕人不像香港少爺,不端架子,不甩臉子,講得通,靠得住。方永誠喝著湯,面露滿意神色,他知道羅偉杰把他的話聽進去了,真正的體面,絕對不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蒙世平提著厚禮來羅家道歉時,羅鎮東展現出一種慈父才有的寬容大度。
“世平兄不要這樣說。蒙家和羅家共結兩姓之好,從我的角度來說,一方面是希望對兩家生意有所助益,另一方面也是相信蒙兄的人品與家風。我是個生意人,也是個父親,兩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偉杰與令愛有這么一段情緣,做父母的無論如何都應該成全。”
“正是這個理,感謝鎮東兄的理解。小女胡鬧啊,著實讓偉雄面子上過不去了,晚些時候,我帶著她當面給偉雄道歉。”蒙世平握住羅鎮東的手說道。
“偉雄應該為他哥哥高興的,一個小輩,哪里當得起世平兄給他道歉。要說錯,也是偉雄的錯,被他母親慣壞了,沒有偉杰穩重,不招女孩子喜歡。以后多磨煉磨煉,先立業再成家也好。”羅鎮東說道。
“說是這么說,但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啊。”蒙世平說道。
“好了,我們向來殺伐果斷的世平兄今日怎么了。你看,外面天氣多好,我們去打一局18洞。世平兄要是真過意不去,不如手下留情,讓我贏一局。”
“沒問題,走。”
蒙世平先行一步前往高爾夫球場,羅鎮東則回到臥室,交代梁美娟晚宴事宜。羅鎮東前腳剛出房間,身后就響起兇猛急促的鋼琴旋律,是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一鋼琴奏鳴曲。羅鎮東知道梁美娟憤怒了,但他也知道,無論發生什么事,這個女人都能自己收拾好情緒,畢竟這是她身在豪門與生俱來的能力。
三月后,羅偉杰和蒙惠茹的婚禮在香港麗晶國際酒店舉辦。
紅毯從門口鋪至宴會廳,入口處明晃晃地擺著兩家的金字招牌,新娘新郎站在中間,蒙世平與羅鎮東攜太太分立兩邊,等待來賓入場。值得如此聲勢浩大迎接的人物,從某種意義來說,都是兩家人精挑細選出來,不是能在商界呼風喚雨的精英人士,就是舉足輕重的社會名流。
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里,珠簾垂墜,紗幔飛舞,舞臺上及四周鋪滿了從歐洲運來的萊奧諾拉玫瑰,新人及兩家父母的巨幅合影立于中央。頭頂的巨型水晶燈熠熠生輝,投射在下面的銀質餐具上,營造出奢華的氛圍。
在婚禮開始前的短暫時間里,賓客們接過服務生手中的美酒,和周圍人談笑風生。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一個共識,關系網的重點只是關系,并不拘泥是男女關系還是利益關系。這般興師動眾的婚宴,誰也不能白來,至于見證的是愛情故事的高潮,還是商業合作的起點,倒沒人計較。
司儀由香港無線電視臺當紅主持人謝寧擔任,吉時一到,她款款登場,用標準的播音腔宣布“婚禮正式開始”。
燈光漸漸暗下來,樂隊奏響了婚禮進行曲。羅偉杰身著燕尾服出現在舞臺中央,儀態端正,神色莊重。此時,大門被人推開,蒙世平攜蒙惠茹緩步走進來。聚光燈下的蒙惠茹特立獨行,她以一襲吊帶魚尾裙代替婚紗,細膩的緞面,收腰的設計完美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她也沒有如尋常新娘般挽起發髻,長發垂落肩頭,頭頂的皇冠璀璨奪目,正中鴿子蛋大小的鉆石名為克尼斯納的眼淚,是蒙家太公早年闖蕩南非帶回來的。
蒙世平將蒙惠茹的手放在羅偉杰手上,眼中依稀有淚光閃動,這讓羅偉杰愈發確定,蒙惠茹在蒙家有商業價值之外的分量。
新人發表完簡短的歡迎辭后,羅鎮東意氣風發地登場。他講述起近期的經濟形勢,并將地產界與銀行界的密切合作作為市場繁榮的先決條件,使得羅家與蒙家的兒女婚事有了更為重大的意義。發言是如此高瞻遠矚,格局不輸任何一場經濟高峰論壇,引得臺下掌聲連連。反倒是結尾回歸到正題,羅鎮東對新人的祝福,讓賓客有些猝不及防。
距離舞臺最邊緣的一桌,坐著格格不入的陳家貴和林顯成。
陳家貴聽不懂羅鎮東的發言,茫然地問林顯成:“他說的和偉杰哥娶老婆有什么關系?”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同桌人能聽到,幾人不約而同地面露不滿,似在無聲譴責陳家貴的“有眼無珠”。
林顯成在公司聽多了領導的大會發言,看似言之無物,實則力度驚人。但背后的道理過于隱晦,他很難解釋,只好尷尬搖搖頭并提醒陳家貴收聲,于是異樣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
好在陳家貴不是什么刨根問底的人,注意力很快轉移到臺上。羅鎮東講完舉杯,陳家貴馬上捧場,先于所有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羅鎮東放下酒杯,含情脈脈地看向梁美娟,紳士般地彎腰伸手邀請她。梁美娟報之以溫柔,纖纖玉手輕輕搭在羅鎮東掌心,提裙上臺。一家人站定,梁美娟目光落在身邊父慈子孝的羅鎮東和羅偉杰身上,溢出滿臉驕傲的神色,開始細數羅偉杰從小到大的優秀事跡,如同一個真正的參與者。
末了,梁美娟的目光掃向臺下的羅偉雄,他正和美麗的女服務生言笑晏晏,對周遭無知無感。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她只得說自己骨子很傳統,子女就是一切,期望小兒子和大兒子一樣覓得良緣,讓她早日實現兒孫繞膝的夢想。
陳家貴看著臺上優雅的貴婦人,腦海中出現張細妹和陳仁達對峙的情景,嘖嘖稱奇,又問林顯成:“老夫老妻相處也能這么肉麻嗎?聽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林顯成夾了一塊雞肉到陳家貴碗里。
“多吃點,這個雞有雞味,疙瘩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