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幾高
奮起雙手可攀到
假若跌倒
敢于挑戰再比高
風有幾急
但我愿為這青草
長在遠方中每段路
——《每段路》呂方 1987
2.
韓和平垂下了他的頭顱。
呂立果一個文件砸在桌上,厲聲喝道:“有人舉報你以權謀私,買賣單位福利房分配名額,你有什么解釋的?”
韓和平否認:“表示分房名額都是通過部門無記名投票選出來的,這絕對是誹謗,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呂立果痛心疾首地說道:“你是老同志,組織紀律你都懂,我個人對一個班子的同志肯定無條件信任。但按照規章制度,有了舉報就要查嘛,我會如實地報給上級主管部門。你不要帶有個人情緒,組織也是為你好,你心里坦蕩,但別人不知道啊,謠言傷人,只有調查能還你清白。”
同樣的私密談話,呂立果和好幾個部門經理都進行過。
在分房這件事中主管有沒有暗箱操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啟動調查,平時一些瓜田李下的事就會看起來十分可疑。韓和平又不傻,不可能明碼標價分房名額,但部門中分到房的人實打實地是他的親信,平時一起吃飯喝酒的次數多了,總會有跡可循。那么,無論韓和平最終是否被定義為以權謀私,但他作為主管的公平公正都將不復存在。
看似平靜的海面下,是林顯成這個沒有讀過一天書的母親攪起的涌動暗流。
一個月后,上級主管部門調查員公布調查結果,沒有明確證據表明深威電話公司中有人嚴重違紀,但確實存在員工分房中流程不清晰,操作不透明等情況,反映出公司員工管理能力有待提高云云。
經此一事,房管科因玩忽職守,沒有對最終分房名額進行復核,責令深刻反省,限期改正。出現公平問題的部門,領導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本應嚴懲,但呂立果出面向上級部門陳情,最終,韓和平、周愛華等幾人調離管理崗位,或轉入專家崗位,或轉入后勤保障部門。
沒降級沒降薪已是最好的結果,呂立果甚至還為幾人舉辦告別宴,高舉酒杯,淚灑現場,表示調動不是結束,是新的開始,老同志有老同志的擔當,在哪里都能發光發熱。
杯酒釋兵權后,深威電話公司核心崗位都換成了支持呂立果的改革派,有部門的下屬科室還任用了呂立果幾年前親自招聘來的大學畢業生。
而工程部直接由史密斯接任,史密斯的團隊直接順切進入工程部,不再以項目組形式運作。工程部人數變多,分房的名額等比例提高,根據項目組中中方技術人員的貢獻,林顯成當之無愧能排第一,自然順利分到了房。這讓之前入選史密斯團隊但最終選擇退出的人,悔不當初。
大約想要讓流言止于真相,這次分房執行得雷厲風行。
林顯成痛恨南方的這種潮濕,像居住在怪獸的胃里,粘稠的液體糊在物體的表面上。玻璃鏡子上會有細細密密的水珠,對聯上的墨跡會沿著墻壁流淌,就連呼吸進肺里的空氣也一半是水,仿佛誘導著身體長出腮。
為此,林顯成千挑萬選到一套六樓北向的兩室一廳。客廳寬敞亮堂,臥室最小的一間也比原來的火柴盒宿舍大,墻壁粉刷成上白下綠,地面鋪著水磨石地磚。
最令林顯成激動的是,他擁有了一個衛生間,不用出門上公廁是他對現代生活的全部理解。更不必提衛生間地面鋪著灰色正八邊形與綠色正方形組成的馬賽克,還有一只電視上才出現過的白色抽水馬桶。
林顯成在公司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這場分房鬧劇實在轟轟烈烈,想不知道都難。他很驚訝,居然有人能以七八個阿叔阿嬸的蚍蜉之力,撼動整個公司不可言說的潛規則。
當幕后主使浮出水面,林顯成發現還是低估了自己的母親。徐鳳仙就是徐鳳仙,這個女人,既然能揮著菜刀追著壯漢要一碗蘿卜牛腩的錢,又怎么可能看得下去自己日日辛苦卻拿不到應得的一套房。
一個月后,陳家貴和羅偉杰來賀林顯成搬家。陳家貴送了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方便林顯成往來家與單位。羅偉杰送了一臺電視機,與陳家貴錄像廳放的同一個型號。
縱是如此,林顯成的家當還是幾個指頭就能數得過來,放在新房里顯得空蕩蕩。桌椅板凳床為了適配之前的宿舍,體積都不大。衣服被褥沒幾件,一個紅白藍膠袋能裝下。唯有書一大堆,原來憋屈地捆在角落,現在被林顯成打了個四門對開大書柜,一本本舒展著放。
“我要裝滿它,讀完它。”林顯成對著還空著一半的書柜發表豪言壯語。
“姐夫,你現在好叻,我家姐說現在公司都離不開你了?”陳家貴問道。
林顯成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只是短期的信息差導致,大部分人沒有機會和史密斯一起學習,只有極個別人有機會,而我不過比他們花的時間多點。信息是會擴散的,隨著獲取信息的渠道增多,掌握這門技術的中方技術人員也會越來越多的。我這點先發優勢很快就不復存在了。史密斯身上的東西,我能掌握,別人也能掌握,并不能保證公司離不開我。”
“學習好累,不是所有人都像姐夫你一樣喜歡的。”陳家貴說道。
“那也只是與其他中方技術人員相比,史密斯團隊的外國專家現在可都比我厲害呢。”林顯成說道。
“那個外國老頭這么喜歡你,什么都愿意教你。以姐夫的學習能力,超過他下面的那些人不就是灑灑水。”陳家貴說道。
“阿貴,不要輕易地在職場用感情去挑戰利益,尤其在國家之間。”羅偉杰說道。
“是啊,外國人愿意教中國人技術,一是為錢,二是現在國內技術水平離他們十萬八千里,他們不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們不能指望外國人對我們傾囊相授,且不說人愿不愿意,就說中國960萬平方公里,10億人口,英國才24萬平方公里,5千多萬人口,英國技術現階段照搬照用還勉強,久了就不夠了。”林顯成說道。
“那要怎么辦?”陳家貴似懂非懂,但他有清醒的認知,自己和面前的兩人并不在一個層次。他們都會讀書,都見過世面,說的道理,給的辦法都是自己萬萬想不到的。
“青出于藍本就該勝于藍,學習是內化的過程,現階段我還在理解新技術,后面我會在理解的基礎上,進一步優化與改進,直到創造出外國人都不知道的新技術,那才算真正成功。”林顯成說道。
“姐夫,你的心真大。”陳家貴說道。
“阿成說的對,找一個師傅學習,學成的標準絕不能是未來和師傅做的一樣好,而應該是比師傅做得更好,甚至是把師傅遠遠甩在后面,創造自己的記錄。”羅偉杰頗有感觸地說道。
“對,就是偉杰哥說的這樣,不要為自己設立一個屈居人后的目標。”林顯成無比贊成地說道。
“開飯咯。”
徐鳳仙已經把飯菜做好,她的幾道拿手菜,白切雞、蜜汁叉燒、水東芥菜、啫啫鱔魚煲擺了一桌,中間的蘿卜牛腩尤為大份,每人盛一大碗,熱情地招呼三人邊吃邊聊。
回到南嶺村,陳家彤坐在小院中打毛線,快臨盆的肚子大得像皮球,配上她纖瘦的四肢,好似大蘋果上插牙簽,反差極大。
陳家貴坐在旁邊笨手笨腳幫她裹毛線球,問她:“家姐,你們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嗎?”
“阿成說,叫林一鳴,一鳴驚人的一鳴。”陳家彤手里不停地說道。
“要是女兒呢?”陳家貴問道。
“我沒問。”陳家彤擔心老公和婆婆都只想要男孩,怕問了他們很失望。
“女兒用這么個名字,會不會有點怪?”陳家貴又問。
“阿成應該到時候會換一個,阿貴以后有孩子,想要兒子女兒?”
“兒子。”陳家貴說道。
“阿貴,連你也......”
“我比較喜歡女兒,但又心疼女兒生活太辛苦,如果可以選,還是兒子好了。”
陳家貴一米八多的大高個是從這個姐姐的口糧吃出來的。
那時候家窮,每天的口糧就這么多,一鍋稀粥端出來,有人多吃一口,就得有人少吃一口。為了沒有孩子餓死,張細妹每個人都只給舀一湯勺。陳家彤每次都搶著盛粥,然后給自己舀上面的湯湯水水,給陳家貴陳家富舀鍋底的米粒。張細妹都看在眼里,但心里到底是疼惜兒子的,陳家貴提出異議,張細妹就會忙不迭罵,飯還堵不住你的嘴,生怕一推遲陳家彤就給端回去了。
“家姐就很辛苦,我一輩子都記著你的好。”陳家貴補充道。
陳家彤一激動,就覺下身有一股液體不受控制地汩汩流出,反應過來后說道:“阿貴,快送我去醫院,我可能要生了。”
陳家貴慌里慌張地出去喊人,然后和張細妹一起把陳家彤送到了醫院,又去公用電話亭給林顯成的單位打電話。
羊水剛破的時候,陳家彤還沒有特別強烈的痛感。兵荒馬亂地到了醫院,躺在病床上沒多會,就感到疼痛一陣緊似一陣,等林顯成趕到的時候,陳家彤已經痛得直掉眼淚,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了。
林顯成頭回當人老竇,不知道這個時候能幫上什么忙,像只無頭蒼蠅圍著陳家彤轉來轉去。護士來了幾回,用指頭寬度來衡量生產進度,聽得林顯成觸目驚心。很難想象人類從誕生之初就要在黑暗狹窄的甬道中,踽踽獨行十幾個小時,歷盡千難萬險,才能獲得光明與新生。
陳家彤被送進產房后,折騰了半天才被推出來,臉上滿是疲憊,頭發全被汗水濡濕,有氣無力地說道:“阿成,是個女兒。”
林顯成看了眼陳家彤臂彎里的女兒,皺巴巴像個小老太,闔著眼癟著嘴,對這個世界并不滿意。林顯成以前看別人做父母,無一不是掏心掏肺,還很期待。可猝不及防見面了,他的內心卻很茫然,原來子女親情也不都能一見鐘情。
陳家彤見林顯成不說話,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問道:“對不起,是不是讓你們失望了?”
徐鳳仙一巴掌拍在林顯成背上,安慰兒媳婦道:“自家的孩子,是男是女是什么都好。”
林顯成坐在床邊,擦拭陳家彤眼角的淚水,安撫道:“家彤,你想哪里去了,生男生女是看我,跟你有什么關系,剛才我只是有點沒反應過來。”
“之前的名字是不是白取了?”陳家彤問。
“不會,就叫林一鳴,一鳴驚人的一鳴,是男是女都要一鳴驚人。”林顯成說道。
三天后,陳家彤出院,被林顯成接進了新房子。她躺在沙發上,都不用自己動手,看著林顯成和徐鳳仙圍著女兒團團轉,一種幸福感填滿內心,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
出了月子,陳家彤的小姐妹楊梅來看她。
兩人在南嶺村一起長大,性格卻大相徑庭,陳家彤循規蹈矩,早早和林顯成成了家。楊梅個性跳脫,長得又好看,不少男人圍著她轉,但楊梅平時對誰都一樣,不冷不熱,干吊著。要是誰想放棄,楊梅又會給點希望,叫人欲罷不能。
陳家彤家里悶久了,看到小姐妹很高興,兩人進臥室,關上門,像小時候那樣說悄悄話。
楊梅這人一貫言行無狀,說著說著開始動手動腳,順著陳家彤的衣領往下摸,打趣道:“好大好軟好羨慕。”
陳家彤啪一聲把她的手拍開,“你自己生一個不就有了。”
楊梅倒在陳家彤的新床上,嘆氣道:“哪有你這樣的好命。”
“你身邊那么多人都挑不出一個?”陳家彤問道。
“哎,多是多,但總有美中不足。”楊梅想了想說道:“林顯成能落你手上,我是真沒想到。以前在村里時候,我第一次跟你家林顯成說話,他好緊張,只會說謝謝,好的,抱歉。離我好遠,我湊近一步,他退后一步,就跟老鼠遇到貓似的。我當時想這個男的這么怕女人,怎么娶老婆。”
說到這,楊梅神秘兮兮湊近陳家彤,問:“林顯成那什么時候是不是也特別有禮貌?”不等陳家彤回答,楊梅就表演起來:“請問今晚你是否方便?請問力道是否舒適?好的,十分感謝你的配合……”
這時門被敲響,林顯成的聲音傳來:“家彤,請問現在可以進來嗎?”
楊梅笑得停不下來,身體觸電般不住顫抖。
陳家彤先是疑惑,想到什么,臉都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