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獅子?！?

純白鎧甲的身影拄著白銀大劍坐在高背椅上，向飾金著紅的長袍身影說道。

一望無際的平靜水面，倒映著滿天繁星與碩大的暗月，銹蝕的古老青銅組成了會議的長桌與方正的座椅，肅穆沉寂的氛圍讓這里宛如列王集會的場所。

“很高興你能來，月亮，說實話我想過誰會在這時候上線再來看一眼，猜了好幾個，就是沒猜到是你?！?

在蘇帷·赫爾墨斯的玩家視角里，對面頭上一直頂著【世界冠軍·塔爾塔羅斯·蘇倫】的成就頭銜，他也知道在塔爾塔羅斯的視野里，自己頂上的頭銜是【煉金術之王·蘇帷·赫爾墨斯】，而他們私下相互稱呼的都是玩家昵稱。

《混沌》，一款以完全自由度和擬真度聞名的開放世界虛擬游戲，一度獲得過全世界最高的人氣。

蘇帷從開服玩了十幾年，一直沒有感覺這款游戲有什么運營因素，公測至今沒有任何版本更新和數據修改，呈現出一個完美的世界給玩家們探索。

現在《混沌》迎來了最后的時刻，絕大部分玩家已經陸陸續續地退出或者轉戰其他游戲，連他們這些游戲最大公會的核心成員也逐漸不上線了。

直到在線人數長時間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1”，這款游戲終于發布了自公測開服以來第一條公告——要關服了。

“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當初你可是一直說要率先退出的人，現在卻是留到最后的，獅子，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口是心非?！?

蘇帷掀下兜帽，露出依然年輕的面容，雖然五官平平無奇，但是滿溢的精神念力從眼睛這個心靈的窗口自然流露，讓他的眼睛呈現出赤金色輝光縈繞，遮蔽了瞳孔。

他拄著比自己還高的權杖起身，雙蛇盤繞作為裝飾，對稱揚起的蛇頭朝著權杖頂端展開雙翼的雙頭鷹吐出蛇信，通體是華貴的赤金，鑲嵌有細碎的彩色寶石。

“大家都在現實有著自己的生活，翠榴石他們甚至一天要工作十六個小時以上，與其強求我們的公會繼續運營下去，還不如讓我這個孑然一身的絕癥患者來守著【暗月殿堂】?！?

蘇帷踱步在水面之上，繁星隨著他的腳步泛起點點星光，他一個個用手掠過那些空無一人的高背椅，像是在緬懷曾經大家共聚一堂的場景。

塔爾塔羅斯在現實中是大家公認的人生贏家，蘇帷以為他已經轉戰其他游戲了，沒曾想還能在關服前見他一面，那閃耀著白銀光芒的鎧甲，讓他仿佛又看到了巨劍向著黃金比蒙巨獸頭顱斬去的身影。

“獅子，這次我來不只是為了最后看上一眼，我們大家都知道你一直想要親手創造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世界級裝備，你從來沒有下線過，一直維持著我們的公會，所以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讓我上線來把公會所有的權限轉交給你?！?

隨著塔爾塔羅斯的話語，蘇帷接到了大量權限移交的通知，每一個名字閃過，都是這座【暗月殿堂】里一起共襄盛事的玩家們。

這些權限移交以后，蘇帷就擁有了公會所有的資源，讓他對打造自己的最后杰作更有把握了。

“不用憐惜我們那些裝備，讓它們都熔進你的模具吧，十幾年了，我們把上上個紀元的遺跡都挖穿了，世界級裝備從來沒有半點影子，我們大家都知道你要走的是最艱難的道路?！?

“謝謝……替我向他們問好，月亮?！?

蘇帷停下來腳步，看著站起身來的塔爾塔羅斯。

“辛苦你了，獅子，我也要下線了，以后……有緣再見吧?！?

塔爾塔羅斯在淡淡的白光閃爍中消失了，這座【暗月殿堂】又只剩下月光下孤單的身影。

蘇帷本想邀請他一起見證到最后，但是一想現實里月亮需要照顧的妻兒，他把最后的話咽了回去。

“有緣再見，大家?！?

蘇帷看著空蕩蕩的漫無邊際的【暗月殿堂】，深知《混沌》關服以后，他這個終日躺在營養艙里續命的人，恐怕很難再見到他們了。

《混沌》開服至今十幾年，在這個世界的生活已經占據了他的人生，換句話說，這里對他而言更像是真實的世界，而現世一片虛偽。

蘇帷沉默地打開自己的數據面板，上面忠實地顯示他這位煉金術之王的屬性值，《混沌》對等級的統計是屬性減去種族天賦的總值，這個數值衡量所有生命，而人類成年后的天生屬性便超越了太多生物。

大家總是說他是后勤王者，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蘇帷的人物等級是整個公會里面最高的。

【姓名：蘇帷·赫爾墨斯

極惡/正義：+150

種族：人類（純血）

等級：535

當前頭銜：煉金術之王

最高爵位：大公

屬性：生命75、精神99、耐力55、力量70、敏捷50、魔力90、念力101、感知60】

漫長的游戲生涯在孤獨中延續著，蘇帷的屬性甚至突破了99的理論極限，他的念力屬性達到了101，可惜已經無人能與他分享這份喜悅。

在得知《混沌》即將關服的時候，蘇帷就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了。

他手邊拄著的權杖上，雙頭鷹的翅膀凸現出一顆正在膨脹與收縮的星辰，同其他在雙翼上陰燃飛舞的火星相比分外明顯，蘇帷展開自己的精神念力向著那顆星辰蔓延而去。

蘇帷看見了模糊的火山熔巖流淌的畫面，聽見了虛幻而重重交疊的祈禱聲：

“不焚王者啊；”

“您是鑄爐與赤紅的唯一象征；”

“您是煉金術的至高主宰；”

“您是締造世界的黃金之手；”

“我祈求您的注視；”

“我祈求您的垂聽；”

“熔爐火山應您的意愿完成了疏散，現在方圓十里內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名矮人?！?

“舊都的【大鑄爐】已經全力運轉，我能看到巖漿正在上涌，熔爐火山即將噴發?！?

“我的父親，埃爾博國王陛下讓我替他向您問好。”

蘇帷輕點手中權杖，眼眸中流淌的輝光熾烈了一瞬間，下一剎那他就出現在祈禱的身影旁邊，那是一位留有蓬松大胡子，皮膚血管呈現一種淡淡的銅綠色，胡子上修飾有黑曜石和黃金打造的鏈條的矮人王子。

“有勞，菲力?！?

矮人王子戴著黃金貼片組成的抹額，他向蘇帷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并誠懇地說道：

“我的榮幸，冕下?！?

作為煉金術之王，蘇帷的存在詮釋著煉金術的最高造詣，矮人國王一度想要讓他坐上自己的王位，被他以“自己不是青銅矮人”為由婉拒，最終領受了【矮人守護者】這個頭銜，代表矮人王國的終身友誼和極高的推崇。

蘇帷俯首，看向這座火山內孤崖的下方，熾熱的巖漿正在進一步沸騰，大量氣泡冒出釋放著壓力，表面冷卻的巖石殼被上涌的巖漿重新吞沒，像是海上翻涌的波濤。

火山內部形成的天然巖漿通道密布著鋼鐵管道，厚厚的鉻鹽氧化層讓鋼鐵能在沸騰的巖漿中保持穩定的固態，那些管道正在大量吸收火山內部的熱量，用內部緩慢流淌的熔鹽傳導給【大鑄爐】的核心，將水轉化成蒸汽推動龐大的機械系統。

蘇帷將精神念力覆蓋整個熔爐火山，他預先堆積到這里的海量材料正在大機械的鍛壓與熔融下順著管道匯聚到這座孤崖前方的鑄臺，緩慢填充著煉金矩陣，一筆一劃勾勒出數個圓環的嵌套圖案，一條豎線貫穿始終，向下畫出一道彎弧承接，如同一座倒逆的十字架。

“菲力，這里的溫度很快就會上升，離開吧。”

蘇帷向著矮人王子說道，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正在成型的煉金矩陣，龐大無形的精神念力疏導著熔融材料的流轉，而在他背后，菲力躬身告退。

“祝您功業竟成?！?

矮人王子的身影消失在火山核心，現在是蘇帷一個人的大功業。

宏大的煉金矩陣一念而起，層層嵌套，像是一座堅如磐石的監牢，禁錮出熔爐火山的核心，防止元素的逃逸與能量的外泄。

蘇帷眼中的赤光更盛，強若驕陽，他的肌膚開始呈現出熔融的黃金態，隱秘的符文在他身體四周閃爍，手中權杖被替換成一根樸素的石槌，被他拎著走向孤崖的鑄臺。

隨著蘇帷這位煉金術之王的加入，【大鑄爐】的運轉突破了理論極限，以數倍的壓力承載著熔融材料的職責，那些如同瀑布一般投入熔金湖的材料是公會十幾年的積蓄，昂貴到可以買下一個王國。

【大鑄爐】完成了對材料的熔融，這也是最簡單的提純，那座渺小的鑄臺源源不斷地吞噬著流入的基材，在煉金矩陣的循環壓縮下淬煉出沉淀，落在青銅的基槽上，向著中央的大圓環匯聚。

此為黑化，煉金術的第一步驟，象征自我的分解與死亡，雜質在這個過程中被剔除，材料展現出絕對的平衡態，這種狀態下的材料可以作為“亡者之國”的基石。

蘇帷將自己早已折下的指骨放在鑄臺的中央，黑化的材料沉積在灰質骨骼的表面，宛如一顆等待打磨的天然璞玉。

他高舉石槌，純白的輝光在石槌表面放射狀地溢出，如同天窗的縫隙里泄進的一縷陽光——這股光芒熾烈至極時，改變就必然發生。

石槌砸向中央的指骨，浩瀚的能量洪流席卷整座熔爐火山，在邊界被煉金矩陣拘束。

此為白化，煉金術的第二步驟，原初物質帶來光的過程，黑鉛在這個過程能轉化為銀與白硫，如同黑暗中沉淀的沼澤中升起一輪圓月，世界為之照亮。

指骨在暴烈的白化中去除了實體，轉化為純粹的精神，非必要的成分被徹底分離與拋棄，呈現出完美的可塑性與純潔性。

蘇帷將自己的血灑在鑄臺上，赤金色的血液凝聚如汞，宛如熔融的黃金攀附到精神化的指骨表面，像是骨架中填充著血肉，向著深處滲透。

此為黃化，煉金術的第三步驟，這一過程里銀逐漸轉化為黃金，蘇帷之血即是轉化的種子，發酵的酵素，精神體升華，被殺死的材料得以復蘇，自我化的光替代了月光。

一件件史詩級套裝被蘇帷投入到【大熔爐】的熔金湖中，那些是公會玩家們的裝備，每一件都是承載著歷史傳說的瑰寶，現在它們的故事化作了力量，朝著蘇帷洶涌而來。

煉金矩陣鎮壓著熔爐火山內部暴烈到極點的元素亂流，地水火風四大元素在這里發生著熔斷，大量短促的閃電重復著出現和消失，元素之間的區分已經逐漸模糊，一切都在朝著最純粹最原初的方向轉變。

蘇帷的石槌一次次砸下，將裝備熔融的材料鑄入去實體的不穩定的精神中，驕盛奪目的光輝被穩固下來，點化出一點生機，意識在其中生發。

此為赤化，煉金術的第四步驟，不穩定的光將被提煉成永恒之光，黃金將轉化為永恒的不死藥，即赤紅的哲人石，賢者之石，這種通往永恒的轉變是徹底的再造與新生。

一輪大日在熔爐火山的核心升起，赤化的指骨已經完成了舊有軀體的遺棄與精神的重現世間，四大元素已經不只是強烈的相互碰撞，它們沐浴著赤化的光輝，聚合在一起，如同怒放的向日葵，向著新生的太陽朝拜。

約束元素的煉金矩陣開始了破碎與重塑，極端的能量淤積在這座熔爐之中，在太陽的光輝中，戒指的外形已經初現端倪。

蘇帷用石槌捶打粗胚九次，風元素的藍色在這個過程中被釋放，在大日中熊熊燃燒，這是風元素構成世界的理念，即流轉的可能性，第一句銘文在戒指表面出現——“智慧與變化”

捶打粗胚八次，火元素的紅色加入了燃燒，暴烈地詮釋著火元素的象征，即改變的熱力，第二句銘文在戒指表面出現——“力量與榮耀”

蘇帷的身形在太陽的照耀下已經支離破碎，風元素與火元素的消逝更是讓他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柳絮般飄飛的細碎灰燼從他身上剝離，被石槌一起攜帶著砸入戒指。

【警告！玩家體溫急劇上升，艙內冷卻劑注入中，請玩家盡快彈出】

蘇帷無視了系統警告，再次捶打粗胚七次，一股自然的綠色點燃起堅不可摧的生命力，大地的元素是世界的基石，代表著原始的積累：種子積蓄營養而萌芽或是胎兒在羊水中發育，第三句銘文隨之出現——“生命與豐收”

大地元素的消逝代表基石的崩墜，蘇帷失去了他的形體，保持著精神化的存在，此時他已經淡化至極，宛如風中零落的飄花、斑駁剝離的肖像畫。

六次捶打，異色的紫仿佛深海中涌現的巨潮淹沒了中央的大日，水元素象征的是非理性的變化，狂野又兇險，萬物生靈的情感來源于此，為大自然刻上渴慕進化的本能，與之對應的便是最后一句銘文——“激情與藝術”

蘇帷已經徹底消失了，肉體與精神一同蒸發殆盡，四大元素的聚變已經完成，這里已經化作世界的真空，被世界遺忘的地帶，純粹的混沌，只有一枚戒指在虛無中閃耀。

最后一點真靈無意識地追逐著光芒，如同撲火的飛蛾，撞擊到戒指表面，四句銘文爆發出純粹的白光，組成包圍戒指的一顆八芒星。

地水火風重演，世界隨之新生。

【《混沌》正式關服，感謝大家長時間以來的陪伴，有緣再會】

滴……

游戲艙內實時監控著玩家的身體狀態，而在《混沌》關服的那一剎那，蘇帷心臟驟停，心電圖化為了筆直的一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