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在大河之南，若遵從古代對于城市的命名習慣，稱開封為“河陰”倒很恰切。

那條河就在它的身后，不舍晝夜。

那條河是懸河，開封人掛在嘴邊的一個說法是——懸河的河底與開封這座城市當年的最高建筑鐵塔塔尖持平。

懸河距離開封北城墻不足十公里，算是古語里的一箭之地，可謂近在咫尺。那條懸河就如此這般在這座城市的頭頂日夜喧騰。

但奇怪的是，開封城里的人很少提及那條舉世聞名的河。似乎懸河在他們的生活之外、想象之外。除了每年夏日近于例行公事的防洪部署，除了一條路名和一座雕塑之外，那條懸河幾乎沒有和這座城市的人發(fā)生過實際聯(lián)系。

開封人只記得大宋王朝，只會在秋季蒔弄一下淡淡的菊花，他們的心里，他們的嘴里，會惦記傳說中的隋堤煙柳、相國霜鐘、金池夜雨……對于繞不開的那條懸河，他們敬而遠之，或者干脆閉口不提。

那么浩浩湯湯的一條河，那么意義深遠的一條河，就這樣被開封人視而不見。對于它，開封的古人很少有詩作歌而詠之，開封的今人也甚少主動靠近。盡管那條河近在咫尺，但他們選擇了疏離。

為什么會這樣？

這也許和開封特殊的歷史命運有關(guān)。

所有被稱為古都的城市，都曾屢經(jīng)兵燹，這是王朝政治的必然現(xiàn)象。所謂的風水輪流轉(zhuǎn)，就在這種王朝更迭中得以完成。一次次的更迭，往往伴隨著天崩地裂，而王朝的都城更是苦難的淵藪。

和別的古都相比，開封的苦難又多了一層——它曾被懸河反復毀滅。

王朝的更迭，雖然伴隨著天翻地覆，卻有一種潛在的秩序，畢竟有人心的向背在左右。但洪水毀城，卻很難找到內(nèi)在的秩序，有時是歹人以水為兵，有時則是無來由的天災。

源遠流長的天災人禍水患，讓開封有了一種別樣的城市性格。

帕慕克曾將伊斯坦布爾的城市性格定義為“呼愁”。他為此專門寫過一篇文章，來講述他所理解的“呼愁”——一種交織了輝煌和失敗、榮耀和無奈的情感——當然這樣描述依然不足以轉(zhuǎn)述帕慕克的原意。但，伊斯坦布爾的城市性格依然是清晰的。

開封就沒有如此幸運，盡管很多人曾對開封的城市性格做過大量的描述，但開封依然是個面目不清的城市，就像它的名稱一樣。雖然它曾經(jīng)叫過啟封、大梁、東京、汴京、汴梁、汴州……，甚至還叫過南京、祥符，但我覺得還是“開封”這個詞的字面意思最能體現(xiàn)它的性格——既開又封——自相矛盾，自我解構(gòu)。

思考開封的城市性格，很難從王朝的命運來切入，無論是北宋，或是此前若干短命王朝，它們的命運基本上沒有對開封的城市性格產(chǎn)生舉足輕重的影響。赫赫王朝的霸氣、名都大邑的貴氣，似乎都和開封無緣，開封骨子里是個世俗化的城市。即使在大宋王朝——它最為高光的時刻，它依然是世俗性的。在某種意義上，開封的城市性格，往往在那些小人物身上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譬如侯嬴，譬如李師師，還譬如牛二……他們性格各異，但他們合在一起，卻拼接成了復雜的開封性格。

開封就是這樣一座城市，性格深處有一種無所謂甚至有些混不吝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根深蒂固，甚至說成是城市的文化基因都不為過。而這種基因，很可能和北邊的懸河有關(guān)。

在漫長的歲月里，懸河曾是這座城市的噩夢，或因天災，或因人禍，這頭頂?shù)囊缓铀S時可能傾倒下來。任你是達官貴人，任你是富可敵國，那水一旦倒下來，結(jié)果就是“人或為魚鱉”。所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看完了花，就要喝花酒，喝花酒就要有佳肴，如此需求之下，開封美食焉能不盛？

對于開封人來說，入睡是靠不住的，說不定睡夢中洪水就從天而降了。對于古時的開封人來說，在潛意識中，唯一能抓得住的就是今天；今天的尾巴，無疑就是今晚。明天的事，誰知道呢，不如過好今天，不如抓住今晚，不如把今晚當成最后一晚。

開封人幾乎不追求超越性的東西，因為，你連懸河都超越不了，還能超越什么呢？開封的古人被巨大的危機感所捆綁，那無可逃避的危機感為開封人搭建起了心理背景。這樣的背景下，你不能要求這個城市的人去追求永恒的東西，對于開封人來說，此時此刻，就是永恒性的東西，就是超越性的東西。將當下當成永恒，將當下當成超越，用四個膚淺的字來概括，就是“活在當下”。活在當下，可能就是開封最底層的文化邏輯。只有夜市，只有美食，才能真正傳達這樣一種特殊的心理，才能表達特殊的性格。

從這個角度理解開封，很多問題更易理解。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開封的夜市為什么會如此長盛不衰，夜市燈火之下的美食為什么總是能令開封人垂涎。

所以，到開封來，很多地方不必參觀，很多景點不必打卡，很多名頭很大的飯店也可以不去，但開封的美食、開封的小吃一定不要錯過。開封城市不大，你可以選擇在背街小巷隨便走走，看哪一家小吃店排了長隊，你也排上去，一定不會錯。

你只有吃著帶煙火氣息的小吃，品著有市井風味的美食，你才有可能真正理解開封的性格，才會懂得開封的小吃為什么非要把一種味道推向極致。

開封的小吃，開封的美食，是文化，是歷史，更是面對苦難的那份淡定。懸河還在，但開封人以美食消解了對它的恐懼；危機還在，但開封人以小吃紓解了自己的脆弱。

開封的美食，就是開封城市性格具體而微的象征。

對此有洞察的饕客，才是開封小吃的曠世知音。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