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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尸山睜眼
枯草在凜冽的北風里嗚咽,卷著刺骨的霜粒,抽打在李烽臉上。
他猛地睜開眼。
視線里沒有醫院慘白的天花板,只有一片潑墨般粘稠、令人作嘔的黑暗。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死死堵住他的喉嚨,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吞下燒紅的刀子。
身下是冰冷、僵硬、凹凸不平的觸感——不是病床的柔軟,而是……尸體。
層層疊疊,冰冷無聲。
記憶的碎片和這具十歲孩童瘦弱身軀的劇痛狠狠撞在一起,幾乎再次讓他昏厥。
前世的模糊片段——實驗室的燈光,燒杯的碰撞——被此刻地獄般的景象撕得粉碎。
這里是晚唐,乾符二年,徐州地界。
一個剛剛被亂兵像割草般屠盡的破敗村落。
“哥……”
一聲微弱如幼貓嗚咽的呼喚,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從他肋下傳來。
一只冰涼的小手死死攥緊了他胸前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浸透污血的破襖。
是小妹!
李烽殘存的意識像被冰水澆醒。
他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借著遠處尚未熄滅、跳躍著妖異紅光的村屋殘火,看清了懷里的小人兒。
五歲的李草兒,小臉糊滿了暗紅的血痂和泥污,那雙曾經清澈的大眼睛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驚懼,死死盯著他,仿佛他是這絕望深淵里唯一的浮木。
“草兒,別出聲……”
李烽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人聲,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肋骨斷裂般的劇痛。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點一點,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下半身,從壓著他腿的一具沉重尸體下往外挪動。
尸體冰冷僵硬的面孔在火光下一閃而過,空洞的眼睛望著漆黑的夜空。
那是村里的張木匠。
每一次移動都帶來骨頭摩擦般的劇痛,冰冷的尸體觸感讓他胃里翻江倒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片刻,也許是一生,他終于帶著草兒從那個由鄉親們血肉筑成的尸坑里爬了出來。
寒風瞬間裹住濕透的破襖,帶走僅存的熱量,凍得他牙齒格格作響。
視線稍微開闊。
整個村子已成焦土,斷壁殘垣在余燼的微光中投下猙獰扭曲的影子。
沒有活人的氣息,只有死寂,以及……遠處黑暗中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伴隨著野獸喉嚨里滿足的低吼。
“哥……餓……”
草兒的聲音更微弱了,小腦袋無力地靠在他同樣冰冷的頸窩里,氣息微弱。
餓!
像一把燒紅的鐵鉗,瞬間鉗住了李烽的胃。
前世的飽足成了遙遠的奢侈。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像饑餓的狼一樣掃過四周。
火光映照的邊緣,幾團模糊的黑影正在撕扯拖拽著什么。
是野狗!
它們圍著幾具被丟棄在村口的尸體,其中一具……似乎是一匹倒斃的軍馬!
那龐大的身軀輪廓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希望,帶著濃烈血腥味的希望,瞬間點燃了李烽眼中僅存的微光。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草兒,抱緊哥!”
他用盡力氣低吼一聲,幾乎是拖著草兒,手腳并用地朝著那血腥的盛宴爬去。
冰冷粗糙的地面磨破了他的手肘和膝蓋,每一次拖動身體都痛得眼前發黑。
草兒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背,冰冷的眼淚無聲地滲進他破襖的后領。
越來越近。
野狗的低吼變得警惕起來,幾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幽綠光芒的眼睛猛地轉向他們。
涎水從呲開的獠牙間滴落。
一頭體型最大的雜毛野狗,嘴里正叼著一大塊帶著皮毛、滴著暗紅液體的馬肉,喉嚨里發出威脅的嗚嗚聲。
李烽的心臟在干癟的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
他停下爬行,右手在身邊冰冷濕滑的地上胡亂摸索。
指尖觸到一塊邊緣鋒利的、沾著泥土和血污的碎石。
他死死攥住,冰涼的觸感和粗糙的棱角帶來一絲虛假的力量感。
“滾開!”
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劈裂在寒風里,帶著一種瀕死的瘋狂。
他猛地舉起石塊,朝著那頭最大的野狗作勢要砸!
野狗被這突如其來的挑釁激怒了,低吼一聲,前肢伏低,獠牙完全齜開,作勢欲撲!
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李烽身后,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猛地頂住了他的后腰!
那觸感絕非活物,帶著金屬的寒意!
李烽渾身汗毛倒豎,心臟瞬間凍結!
難道還有亂兵沒走?!
“想活命,就別回頭?!?
一個蒼老、疲憊,卻異常平穩的聲音,如同鐵器摩擦般,緊貼著他的腦后響起,壓過了野狗的咆哮和呼嘯的風聲。
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仿佛寒潭深處的水。
李烽僵住了,高舉石塊的手臂定在半空,連呼吸都停滯了。
后腰處那冰冷的硬物輪廓分明,帶著死亡的重量。
野狗的威脅瞬間被這更恐怖的未知取代。
草兒在他背上劇烈地顫抖起來,細小的嗚咽被死死壓住,只剩下牙齒打顫的格格聲。
時間仿佛凝固。
只有風卷著灰燼和血腥味,在死寂的廢墟上打著旋兒。
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卻清晰地蓋過風聲:
“小子,骨頭挺硬。放下石頭,慢慢往左邊挪三步。動作大了,你和你背上的小娃子,一起交代在這兒。”
李烽的腦子瘋狂運轉。
這人是敵是友?是潰兵?還是和他們一樣的幸存者?那抵住后腰的……是刀?是矛?
他不敢賭。
對方的氣息幾乎貼著他的后頸,冰冷而穩定,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磨礪出的鐵銹味。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滑落。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答案。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高舉的右手,那塊沾血的石頭無聲地掉落在凍硬的泥地上。
“很好?!?
身后的聲音似乎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贊許,那冰冷的硬物依舊紋絲不動地頂著他。
“挪?!?
李烽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顫抖的雙腿,拖著草兒,極其緩慢地向自己的左邊挪動。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濘和碎骨上,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三步,如同跨越了生死界限。
就在他挪開第三步的瞬間,身后的聲音低喝:
“趴下!”
李烽沒有任何猶豫,幾乎是本能地帶著草兒猛地向前撲倒,用身體護住小妹,臉頰重重砸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
“嗚——嗷!”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
緊接著是尖銳的破空聲!
一支粗陋卻致命的短矛,帶著令人心悸的呼嘯,如同黑色的閃電,狠狠扎進了那頭正要撲向李烽剛才位置的大野狗的側頸!
力量之大,直接將那畜生釘得側翻在地,四肢瘋狂地抽搐蹬踢,污血噴濺在雪地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另外幾只野狗被這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嚇得魂飛魄散,夾著尾巴發出驚恐的嗚咽,瞬間拋下嘴邊的腐肉,掉頭就向黑暗深處沒命地逃竄,只留下幾道倉惶的影子。
李烽猛地抬起頭,臉上沾滿冰冷的泥漿。
借著尚未熄滅的余燼微光,他終于看清了身后的人。
那是一個老者。
身形枯瘦得如同一截飽經風霜的朽木,裹在一件看不出原色、同樣沾滿血污泥濘的破舊軍襖里。
花白雜亂的頭發和胡須糾結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竟沒有絲毫渾濁,反而像深秋寒潭里的兩顆黑石,沉淀著一種看透生死的漠然和……一種近乎冷酷的銳利。
他枯枝般的手,正緩緩從投擲的姿勢收回,動作穩定得可怕。
老者看也沒看那垂死掙扎的野狗,目光落在李烽護著草兒撲倒的地方,又緩緩移向李烽驚魂未定的臉。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平穩,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矛只是隨手丟了一根柴火:
“小子,反應不慢。想死還是想活?”
李烽的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喉嚨。
他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肺。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眼前老者帶來的巨大壓迫感交織在一起。
他掙扎著坐起身,依舊將瑟瑟發抖的草兒緊緊護在懷里,警惕地看著幾步外的枯瘦身影。
“活!”
李烽的聲音干澀嘶啞,卻異常清晰堅定。
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頭,也是支撐這具殘破身軀的全部力量。
他死死盯著老者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出些什么。
老者渾濁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懷里縮成一團、只露出一雙驚恐大眼的草兒,最后落在那匹被野狗啃食得一片狼藉的死馬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那動作牽動了臉上深刻的皺紋,卻看不出是笑還是別的什么。
“想活,光有膽子不夠。”
老者用腳踢了踢地上李烽剛才丟掉的那塊沾血的石頭,
“還得有眼力。那畜生撲你左邊,你往右邊滾,它就撲空了。你倒好,往它爪子底下送?!?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卻讓李烽臉上火辣辣的。
老者不再看他,徑直走向那匹死馬,動作雖然緩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
他拔出釘在野狗脖子上的短矛,污血順著矛尖滴落。
那矛頭磨得發亮,木柄卻粗糙不堪,顯然是自制的。
他用矛當撬棍,費力地翻動著凍硬的馬尸,避開被野狗撕咬得最爛的腹部,專挑相對完好的腿肉和前胸位置下手。
他枯瘦的手腕爆發出與體型不符的力量,用一把同樣簡陋的骨柄小刀,熟練地切割著堅韌的凍肉。
刀鋒割開皮肉和筋膜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看什么?等野狗叫同伴回來開席?”
老者頭也不抬,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有力氣就過來搭把手。割下的肉,有你和你妹子一份?!?
這句話像一道赦令。
李烽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一絲,巨大的饑餓感瞬間吞噬了恐懼。
他低頭看了看草兒,小丫頭似乎也被“肉”這個字眼喚醒了一點生氣,無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草兒,你待著別動。”
李烽低聲囑咐,輕輕把草兒放在一塊稍干凈的斷墻根下。
他撐著酸軟無力的腿站起來,踉蹌著走到馬尸旁。
濃烈的血腥味和腐肉味混合在一起,沖得他胃里一陣翻騰。
他強忍著,學著老者的樣子,在旁邊摸索到一塊邊緣更鋒利的石片,蹲下身,對著老者切割下來的、一塊相對完整的前腿肉,開始笨拙地切割。
冰冷的凍肉硬得像石頭,石片又鈍,他割得異常吃力,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石片邊緣磨破,滲出血絲。
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只專注于眼前這塊能救命的肉。
老者瞥了一眼他流血的手指和笨拙的動作,沒說話,只是將自己割下來的一塊帶著不少好肉的馬肋排推了過去。
那塊肉顯然比李烽正在費力切割的邊角料好得多。
李烽動作一頓,抬頭看向老者。
火光在老者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依舊沒什么情緒。
“謝……謝老丈?!?
李烽喉嚨發緊,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甭謝,”
老者繼續割著自己那份,語氣淡漠,
“活命的本錢罷了。這世道,一個人走不遠?!?
他頓了頓,抬眼看了看遠處漆黑的、吞噬了野狗蹤跡的荒野,
“今晚就在這兒過。有火,有墻根擋風,比鉆林子喂狼強。下半夜我守前段,你守后段,敢合眼,就等著一起變肉干?!?
他的話冰冷直接,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卻奇異地讓李烽感到一絲踏實。
至少,不再是完全孤身面對這無邊的黑暗和危險。
他默默接過那塊好肉,不再多言,拖著肉回到草兒身邊。
草兒立刻像小動物般依偎過來。
李烽用那鈍石片費力地切下一小塊相對軟的肉,遞到草兒嘴邊。
小丫頭先是遲疑地嗅了嗅,隨即被強烈的饑餓感驅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費力地咀嚼著冰冷的生肉,小眉頭緊緊皺著,但終究是咽了下去。
李烽自己也割下一塊,塞進嘴里。
生馬肉帶著濃重的腥膻和鐵銹般的血腥味,粗糙的纖維在齒間摩擦,冰冷得凍牙。
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幾乎是囫圇吞了下去。
胃里有了東西,冰冷的身體似乎也恢復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他背靠著冰冷的斷墻,將草兒緊緊摟在懷里,用自己的破襖盡量裹住她。
目光投向幾步外。
那枯瘦的老者已經割下了一大塊馬肉,用破布草草包了,背對著他們,靠坐在另一處斷墻的陰影里。
那支簡陋卻致命的短矛,就橫放在他觸手可及的膝上。
他微微佝僂著背,花白的頭顱低垂著,似乎已經睡著。
但李烽知道,他沒有睡。
那是一種奇特的姿態,看似松弛,實則像一張引而不發的弓,每一根筋骨都蘊藏著隨時可以爆發的力量。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瞼縫隙里,偶爾會反射出一點跳動的火光,冰冷地掃視著火光范圍外的黑暗邊緣。
寒風嗚咽著穿過廢墟,卷起地上的灰燼和殘雪。
遠處,似乎又傳來幾聲悠長而凄涼的狼嚎,在空曠的荒野上回蕩,顯得格外瘆人。
草兒在李烽懷里不安地動了動,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
“哥……怕……”
李烽低頭,用下巴輕輕蹭了蹭小妹枯黃的頭發,聲音壓得極低,卻異常堅定:
“不怕,草兒。哥在?!?
他的目光越過跳躍的微弱火苗,落在那個如石雕般沉默的老者身上。
又緩緩掃過這片被血與火蹂躪過的焦土。
尸骸的冰冷,生肉的腥膻,死亡的威脅,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烙進他的骨髓。
活下去。
不僅僅是為了草兒。
這血染的晚唐,這吃人的亂世。
他李烽,回來了。
一股混雜著血腥味的灼熱氣息,在他冰冷的胸膛深處,悄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