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軍大營,中軍帳內(nèi)。錢繆一身錦袍,慢條斯理地用銀刀切割著烤得金黃流油的羔羊肉。
下首,宣慰使崔光遠臉上掛著諂媚的笑,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大帥,探子回報,潤州城內(nèi)已近易子而食!李烽小兒困獸猶斗,竟將最后存糧盡數(shù)投入農(nóng)桑所那片廢田!真是天奪其魄!”崔光遠斟滿一杯美酒奉上。
錢繆接過酒杯,卻未飲,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崔光遠:“那片田…當真廢了?”
“千真萬確!”崔光遠連忙道,“咱們的人回報,稻子被毀了大半,剩下的也蔫頭耷腦,絕無收成!
李烽此舉,不過是垂死掙扎,妄圖以虛幻之望,茍延殘喘罷了!”
錢繆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垂死掙扎?未必。李烽此人,狡如狐,狠如狼。
那片田…”他放下酒杯,指尖敲擊著案幾,“恐有文章。傳令給城里‘釘子’,想盡一切辦法,毀了那片田!一粒谷,都不許李烽收上來!”
“諾!”帳下親信領(lǐng)命。
崔光遠眼珠一轉(zhuǎn):“大帥,李烽如今山窮水盡,或可…再下一劑猛藥?下官愿再入潤州,假意宣旨撫慰,許其歸降,仍不失刺史之位…實則…”他壓低聲音,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錢繆瞥了他一眼,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撫慰?崔宣慰,你以為李烽是那等貪生怕死、鼠目寸光之輩?你再去,他怕是要用你的人頭祭旗了!”他冷哼一聲,“不過…猛藥確需一劑。
傳令水師,明日,將前日俘獲的那批鹽堡漁民…押至潤州城下,當眾…烹殺!”
崔光遠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煞白。
與此同時,潤州城火器坊深處,爐火晝夜不息。
林默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汗珠和燙傷的疤痕。他死死盯著手中一柄剛剛淬火、形制奇特的“鐮刀”。
刀身狹長微彎,弧度流暢,刃口在爐火映照下流動著一層暗金色的奇異光澤——正是摻雜了金鱗銅粉反復鍛打而成!
“成了!堡主!金鱗鐮成了!”林默激動得聲音發(fā)顫,將鐮刀呈給親臨工坊的李烽。
李烽接過。鐮刀入手沉重,遠超普通農(nóng)具,鋒銳的刃口寒氣逼人。他屈指一彈,刀身發(fā)出清越悠長的嗡鳴,隱隱帶著金鐵殺伐之音。這絕非農(nóng)具,而是披著收割外衣的殺戮兇器!
“好!”李烽眼中寒光一閃,“按此形制,日夜趕工!先打三百柄!要快!”
“諾!”林默領(lǐng)命,轉(zhuǎn)身對著光膀子的匠人們嘶吼,“都聽見了?給老子玩命干!能不能收到田里的糧,就看咱們手里的家伙快不快了!”
第三日,黃昏。殘陽如血,潑灑在潤州城頭。
錢塘江方向,突然傳來震天的鼓噪與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
城頭守軍驚恐望去——
只見寬闊的江面上,一字排開數(shù)十艘錢塘水師的艨艟斗艦!
艦船之間,竟用粗大的鐵索和木板相連,形成一片巨大的、漂浮的“刑場”!
“刑場”中央,架設(shè)著數(shù)十口翻滾沸騰的巨釜!釜下柴火熊熊,蒸汽沖天!
而每一口巨釜旁,都捆綁著數(shù)名衣衫襤褸、面無人色的鹽堡漁民!男女老少皆有,哭喊聲撕心裂肺!
一面巨大的“錢”字帥旗在旗艦上獵獵招展。
旗下,錢繆一身金甲,冷笑著望向潤州城頭,緩緩舉起了右手。
“潤州軍民聽著!”一名錢塘軍校尉的厲喝通過銅皮喇叭響徹江面,壓過了哭嚎,“爾等冥頑不靈,抗拒天兵!
今日,便以爾等親族之血肉,熬一鍋‘順天羹’!城破之日,爾等皆為釜中之物!哈哈哈!”
殘忍的狂笑如同毒針,狠狠扎進每一個潤州軍民的心臟!
城頭瞬間死寂,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江面,目眥欲裂,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
悲憤、絕望、刻骨的仇恨如同巖漿在胸中翻涌!
就在錢繆右手即將揮落的剎那!
嗚——嗚——嗚——!
東南方向的海天相接處,猛地傳來低沉雄渾、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那聲音,不屬于錢塘軍,更不屬于鹽堡!
錢繆臉色驟變,猛地轉(zhuǎn)頭!
只見東南方海平面上,無數(shù)桅桿如同突然生長的森林,刺破暮色!一面面巨大的“王”字旗和“威武軍”旗在夕陽余暉中迎風招展!
龐大的福州水師艦隊,如同從海底升起的巨獸,正全速破浪而來!目標直指錢塘水師側(cè)翼!
“王審知!安敢背信!”錢繆驚怒交加,咆哮如雷!
福州旗艦上,王審知一身戎裝,立于船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遠處江面上那駭人的“刑場”。
他身旁,一名幕僚低聲道:“節(jié)帥,真要動手?李烽許諾的磺利和石浦港…”
王審知眼中精光一閃,猛地拔出佩劍,直指錢塘水師:“擊鼓!傳令!福州兒郎!隨本帥——殺賊!救民!”
“殺賊!救民!”震天的怒吼響徹海天!福州戰(zhàn)船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群,鼓足風帆,射出密集的火箭,狠狠撞向猝不及防的錢塘水師側(cè)翼!
轟!轟!轟!
火箭引燃船帆!戰(zhàn)船猛烈碰撞!江面上瞬間爆開一團團巨大的火球!
錢塘水師連接成片的“刑場”成了最好的靶子!
烈焰升騰,濃煙滾滾!哭嚎聲、慘叫聲、兵刃撞擊聲、船體崩裂聲混作一片!
被綁在巨釜旁的漁民在混亂中掙扎哭喊!
潤州城頭,死寂被打破!如同壓抑千年的火山轟然噴發(fā)!
“福州!是福州水師!”
“殺!殺光錢塘狗!”
“開城!殺出去!救人啊!”張鈞獨眼血紅,金鱗護臂鏗然砸在垛口,碎石飛濺!他猛地拔出橫刀,“鹽梟衛(wèi)!隨我——”
“慢!”李烽冰冷的聲音如同寒泉,澆滅了城頭沸騰的殺意。
他立于最高處,紫袍在江風與硝煙中獵獵作響,目光死死鎖定江面那片混亂的火海,以及火海中那些掙扎的身影。
“堡主!”張鈞急得幾乎要跳下城墻。
李烽抬手,指向江心:“張鈞,你帶水師,乘赤馬舟!不要接舷!不要纏斗!只做一件事——”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斬釘截鐵的殺伐,“沖進去!用火油罐!用火箭!給我燒!燒掉那些釜!燒掉那些索!
燒出一條生路!讓我們的鄉(xiāng)親…逃出來!”
“諾!”張鈞瞬間領(lǐng)會,獨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他轉(zhuǎn)身,對著城下港口厲聲咆哮:“鹽梟衛(wèi)水師!登船!焚江!開路!”
數(shù)十艘早已備好的赤馬舟如同離弦之箭,從潤州水門狂飆而出!
船上滿載火油罐和引火之物,水手們赤紅著眼,瘋狂劃槳,如同撲火的飛蛾,決絕地沖向那片修羅煉獄般的江心火海!
李烽的目光越過沸騰的江面,越過慘烈的廝殺,最終落回潤州城內(nèi),落向農(nóng)桑所的方向。
那里,在夕陽最后一縷余暉的照耀下,一片被血浸透的泥土中,幾星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嫩綠,正頑強地頂破沉重的泥殼,怯生生地探向這血與火交織的天空。
金鱗破土,于無聲處,驚雷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