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如同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著荒野上艱難跋涉的身影。
腳下的路越來越清晰,踩踏出來的土路凍得梆硬,深深的車轍印里積著污濁的冰碴。
空氣中那股混雜著人畜糞便、劣質油脂燃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越來越濃烈,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讓人窒息。
彭城巨大的輪廓,終于從灰蒙蒙的地平線上掙扎著升起。
那根本不像一座城。更像是一頭受了重傷、趴伏在大地上茍延殘喘的巨獸。
原本應該高大雄偉的夯土城墻,此刻布滿了巨大的豁口和丑陋的修補痕跡,新糊上去的泥巴顏色深淺不一,如同巨獸身上潰爛的瘡疤。
城頭上,幾面殘破褪色的旗子在寒風中無力地卷動,依稀能辨出“感化”的字樣,透著一股衰敗的暮氣。
離城門還有百十步遠,景象已讓人心驚。
城墻根下,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不是行商,不是旅客,全是流民!比之前洼地里看到的規模更大,也更絕望。
他們像螻蟻一樣依附在冰冷的城墻下,蜷縮在一切能稍微避風的角落里——倒塌的窩棚殘骸旁、傾倒的車架底下、甚至直接躺在結冰的污水溝邊。
麻木的臉,空洞的眼,間或響起幾聲孩童有氣無力的哭嚎,旋即便被寒風吹散。
空氣中那股濃烈的臭味,源頭就在這里。
通往城門的土路被兩排拒馬鹿砦粗暴地隔開,只留下一條狹窄的通道。
十幾個穿著破舊號衣的軍士斜挎著橫刀,拄著長槍,懶洋洋地戳在拒馬后面,臉上帶著長期營養不良的菜色和一種對眼前人間慘劇視若無睹的麻木冷漠。
他們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在每一個試圖靠近城門的人身上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貪婪。
當李烽抱著草兒,跟在沉默的老者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這條死亡通道時,那些麻木的軍士像聞到血腥味的蒼蠅,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站住!”一個歪戴著氈帽、臉上帶著凍瘡疤痕的什長模樣的軍士,懶洋洋地抬了抬手里的長槍,槍尖有意無意地指向三人,擋住了去路。
他身邊另外幾個軍士也立刻圍攏過來,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眼神像餓狼般在三人身上逡巡,重點掃過老者背上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和李烽懷里抱著的草兒。
“哪來的?”刀疤什長斜著眼,聲音拖得老長,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戲謔,“懂不懂規矩?入城稅,一人二十錢!麻溜的!”
二十錢!李烽的心猛地一沉。這幾乎等同于明搶!別說二十錢,他們身上那幾個沾血的銅板加起來也湊不夠十文!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前的老者。
老者佝僂著背,微微低著頭,破氈帽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布滿深刻皺紋的下巴和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他沉默著,一只手按在胸前衣襟內那個小小的鹽包上,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手指微微蜷曲,如同蓄勢待發的鷹爪。
空氣瞬間繃緊,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從老者身上彌漫開來。
李烽清晰地看到,離得最近的一個年輕軍士似乎被這無形的壓力所懾,握著刀柄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軍爺……”李烽搶在老者有任何動作之前,急急地開口,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
他飛快地騰出一只手,探入自己懷中——那里除了幾個冰冷的銅板,還有一小塊用破布仔細包裹著的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那層布,露出里面一小撮灰白色的鹽粒。
鹽粒不多,大概只夠填滿一個掌心,但在灰暗的光線下,那純凈的灰白色澤依舊顯眼。
“實在…實在沒有錢……”李烽的聲音帶著卑微的懇求,將那一小撮鹽粒托在掌心,微微向前遞出,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聲音也抖得厲害,“只有…只有這點鹽…自家熬的…孝敬軍爺…求軍爺行個方便…”
鹽粒在他微微顫抖的掌心里,折射出微弱而冰冷的光。
刀疤什長那戲謔的眼神瞬間變了。如同毒蛇盯上了獵物,貪婪的光芒在他渾濁的眼珠里爆射而出!
他猛地一步上前,枯瘦如柴的手指帶著一股蠻力,閃電般探出,不是去拿鹽,而是一把攥住了李烽的手腕!
那手冰冷、粗糙,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李烽的骨頭!
李烽痛得悶哼一聲,懷里的草兒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驚醒,發出驚恐的哭叫。
刀疤什長根本不管,他另一只手伸出兩根手指,粗魯地捻起李烽掌心的一小撮鹽粒,看也不看,直接塞進了自己嘴里!
他閉上眼睛,用舌頭仔細地、近乎陶醉地舔舐著,喉結上下滑動,像是在品味瓊漿玉液。
幾息之后,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的貪婪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
那純粹的咸味,那遠超官鹽的純凈口感(盡管還帶著一絲極淡的苦澀尾韻),都讓他瞬間明白了這“霜雪鹽”的價值!
“嘿…”刀疤什長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怪笑,松開了鉗制李烽手腕的手,但那雙眼睛依舊死死黏在李烽掌心剩余的鹽粒上,像粘稠的毒液。
他舔了舔沾著鹽粒的嘴唇,臉上那道凍瘡疤痕隨著肌肉抽動而扭曲,顯得格外猙獰。
他貪婪的目光掃過李烽蒼白的臉,又掃過他懷里哭得聲嘶力竭的草兒,最后落回老者那沉默佝僂、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上。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刀疤什長從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傲慢,側身讓開了通路,朝城門黑洞洞的拱券方向努了努嘴。
“進去吧。”聲音依舊拖沓,卻少了那份戲謔,多了幾分迫不及待,“算你們識相!”
他身后那幾個軍士也自動讓開了一條縫隙,但他們的目光,無一例外,都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李烽掌心那點灰白的鹽粒,以及老者胸前那鼓起的衣襟深處。
李烽如蒙大赦,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他顧不上手腕的劇痛和草兒的哭嚎,飛快地將掌心里剩余的鹽粒重新用破布胡亂包好,緊緊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死死抱住妹妹,幾乎是拖著發軟的雙腿,低著頭,跌跌撞撞地從那兩排軍士貪婪的目光縫隙中擠了過去。
老者緊隨其后,自始至終,沒有抬頭,沒有說一個字,只有那按在胸前衣襟上的枯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佝僂的背影在穿過拒馬陰影的瞬間,似乎微微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沉重而穩定的步伐,沒入城門洞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城門洞深邃而陰冷,如同巨獸的咽喉。
潮濕、冰冷、混雜著濃烈尿臊和霉爛氣味的風撲面而來,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身后,城門洞外透進來的那點灰白天光,很快被黑暗吞噬。
只有前方洞口的盡頭,隱隱透出彭城內混亂嘈雜的市聲,如同遙遠而模糊的潮汐。
李烽抱著哭得快要背過氣去的草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冰冷濕滑、布滿污穢的石板路上。
手腕上被刀疤什長攥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清晰地留下幾道青紫的指印。
他低頭,攤開緊握的拳頭,掌心那點用破布包裹的鹽粒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點鹽粒硌著皮肉,冰冷,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