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像一條被巨獸啃噬過的腸子,狹窄、扭曲、布滿污穢。
兩側的土墻高聳而斑駁,墻皮剝落處露出里面發黑的泥坯,如同潰爛的傷口。
地面上凍結的污水和垃圾混合著不知名的穢物,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寒風在巷子里呼嘯,卷著刺鼻的腐臭和遠處飄來的血腥氣,刀子般刮過李烽裸露在外的皮膚。
他抱著草兒,跌跌撞撞地在巷子里狂奔。
肺部如同被烈火灼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懷里的草兒輕得像一片枯葉,滾燙的額頭貼著他的脖頸,那溫度燙得他心慌。
身后,藥鋪方向的嘈雜聲漸漸遠去,但另一種更加恐怖的寂靜卻如同附骨之疽,緊緊咬在身后——那是死亡的寂靜,是老者身上散發出的、令人骨髓凍結的殺伐之氣。
“嗒…嗒…嗒…”
腳步聲!
沉重、穩定、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如同催命的鼓點,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每一步都像是精確丈量過,不快不慢,卻始終保持著固定的距離。
李烽不敢回頭,但那腳步聲如同冰冷的鎖鏈,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
是老丈!
他跟上來了!
帶著那一身驚世駭俗的殺戮技藝和……和那包足以在亂世掀起腥風血雨的霜雪鹽!
巷子在前方分岔。
一條繼續向西,隱約能看到盡頭處灰白的天空;另一條折向北方,更加狹窄幽暗,兩側的土墻幾乎要貼在一起,地面上堆積的穢物更多,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李烽沒有任何猶豫,本能地選擇了那條折向北方的、更加隱蔽的岔路。
他抱著草兒,幾乎是側著身子擠進了那條幾乎被垃圾堵死的窄巷。
腐爛的菜葉、不知名的動物內臟和凍硬的人類排泄物在腳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擠壓聲。
草兒在他懷里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微弱的、帶著哭腔的呻吟。
“草兒…再忍忍…再忍忍…”李烽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破碎地卡在喉嚨里。
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放慢腳步。
身后,那沉重的腳步聲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如同索命的無常,冰冷而精準。
窄巷的盡頭是一堵半塌的土墻,墻下堆著些凍硬的垃圾和破木板。
墻不高,成年人一撐手就能翻過去。
李烽用盡全身力氣,抱著草兒攀上那堵矮墻。
墻頭的泥坯冰冷刺骨,粗糙的表面刮破了他的手掌,留下幾道血痕。
他顧不上疼痛,手忙腳亂地翻過墻頭,身體重重摔落在墻另一側的泥地上。
這里是一片廢棄的民宅區。
幾間歪斜的土坯房早已沒了屋頂,只剩下斷壁殘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地面上散落著破碎的陶片和朽爛的家具殘骸,角落里堆著些被雨水浸泡后凍硬的破布和稻草。
遠處,隱約能聽到彭城西市嘈雜的聲浪,但這里卻如同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死寂得可怕。
李烽掙扎著爬起,懷里的草兒因為劇烈的顛簸而痛苦地皺起了小臉。
他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一間相對完好的土坯房上——那房子沒了門板,窗戶也被拆得只剩個黑洞洞的窟窿,但至少還有半片搖搖欲墜的屋頂,能勉強遮擋些風寒。
他抱著草兒,踉蹌著向那間破屋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雙腿因為長時間的奔逃和恐懼而發軟。
身后,那堵矮墻上傳來輕微的響動——老者跟上來了,依舊沉默,依舊精準,如同附骨之疽。
破屋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加陰暗潮濕。
地面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墻角堆著些發霉的稻草和破布。
半片殘破的屋頂投下斑駁的光影,照亮了屋內唯一還算干燥的角落。
李烽小心翼翼地將草兒放在那堆相對干凈的稻草上,顫抖著手指撥開她額前被汗水濡濕的碎發。
草兒的小臉依舊通紅,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穩了一些,嘴唇也不再那么干裂得可怕。
老掌柜那劑用霜雪鹽換來的救命藥,終究是起了作用。
“嗒。”
輕微的腳步聲在破屋門口響起。
李烽猛地回頭,身體下意識地擋在了草兒前面。
老者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框的陰影里。
依舊是那身沾滿血污的破爛衣袍,依舊是那頂壓得很低的破氈帽。
背上沉重的包袱和手中那桿滴血的短矛,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他沉默地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來,似乎在等待什么。
“老丈……”李烽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和一絲微弱的感激。
他親眼目睹了老者在藥鋪后堂那如同修羅般的殺戮,也看到了老者是如何以一己之力,在前后夾擊的死局中殺出一條血路。
沒有這神秘的老人,他和草兒早已成了亂葬崗上兩具無人問津的枯骨。
老者沒有回應。
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摘下了那頂一直遮住大半張臉的破氈帽。
這是李烽第一次看清老者的面容。
那是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干涸河床般溝壑縱橫的臉。
灰白的頭發稀疏地貼在頭皮上,被汗水浸透,黏在額角。
右眉骨上有一道陳年的疤痕,斜斜地劃過眉梢,讓整張臉顯得更加冷硬。
最令人心驚的是那雙眼睛——深陷的眼窩里,兩顆眼珠如同浸泡在冰水中的黑曜石,冰冷、死寂、深不見底,卻又隱約燃燒著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近乎偏執的火焰。
此刻,那雙眼睛正平靜地、毫無波瀾地看著李烽,如同看著一件死物。
“鹽?!崩险呱硢〉穆曇繇懫?,只有一個字,卻如同重錘砸在李烽心頭。
李烽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里空空如也。
所有的霜雪鹽都在老者身上,在那個被破麻布緊緊包裹、藏在衣襟最深處的小包里。
他不知道老者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老者沒有等李烽回答。
他緩緩抬起另一只一直垂在身側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和細小的疤痕,此刻正緊緊地按在自己的右肋下方!
李烽這才注意到,老者破爛的衣袍右肋處,不知何時被撕裂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
暗紅色的血跡正從指縫間緩緩滲出,已經浸濕了大片衣襟!
更可怕的是,那血跡的邊緣,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黑色!
“箭毒!”李烽失聲驚呼。
前世模糊的藥學知識碎片在腦海中閃現——傷口發黑,是劇毒入血的征兆!
若不及時救治……
老者的嘴角極其細微地扯動了一下,似乎是一個冷笑,又似乎只是疼痛導致的肌肉抽搐。
他不再按著傷口,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枯手緩緩伸向胸前衣襟深處,動作依舊沉穩,卻明顯比之前遲緩了許多。
破麻布包裹的鹽包被取出。
老者枯瘦的手指解開系繩,掀開一角,露出里面純凈得刺眼的灰白色鹽粒。
在昏暗的破屋內,那鹽粒竟閃爍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光澤,如同冰晶,又如同某種來自異界的珍寶。
老者的目光在鹽粒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抬起,再次看向李烽。
那眼神冰冷依舊,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拿著?!鄙硢〉穆曇粼俅雾懫?,簡短,不容置疑。
老者將鹽包遞向李烽,動作緩慢而沉重,如同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李烽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包在亂世中價比黃金、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霜雪鹽,又看看老者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巨大的震驚和困惑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為什么?
為什么要給他?
這包鹽是他們現在唯一的依仗,是草兒救命的籌碼,是……
“老丈,您…您的傷…”李烽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目光無法控制地瞟向老者肋下那猙獰的傷口。
老者沒有理會李烽的震驚和疑問。
他見李烽沒有立刻接過鹽包,枯瘦的手腕微微一轉,將鹽包輕輕放在了身旁一塊相對平整的斷墻上。
然后,他緩緩后退一步,短矛拄地,支撐住微微搖晃的身體。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最后一次掃過李烽和昏睡中的草兒,目光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絲,卻又迅速重新凍結。
“往北。三里。廢磚窯。”老者的聲音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等三天。若我不來…自己走?!?
說完,他不再看李烽一眼,轉身,佝僂的背影朝著破屋外走去。
腳步依舊穩定,卻明顯比之前沉重了許多,每一步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那只枯手重新按住了肋下的傷口,暗紅的血跡在身后泥地上留下斷斷續續的痕跡,如同某種詭異的符咒。
李烽呆立在原地,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老者的話是什么意思?
他要獨自離開?
帶著那致命的箭毒?
去做什么?
為什么讓他和草兒等三天?
如果不來…他們該去哪里?
這亂世之中,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能去哪里?
無數疑問在腦海中炸開,但李烽卻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者佝僂的背影一步步走向破屋門口,走向外面更加昏暗、更加危險的彭城街巷。
就在老者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外的陰影中時,李烽突然爆發出一聲他自己都沒預料到的、近乎嘶吼的喊聲:
“老丈!??!”
聲音在破屋空蕩的四壁間回蕩,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老者的腳步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只有那佝僂的背影在門口斑駁的光影中凝固了一瞬。
“您…您叫什么名字?!”李烽的聲音顫抖著,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急切和絕望。
他們同行了一路,經歷了生死,卻連這神秘老者的名字都不知道。
門口的光影中,老者的背影似乎微微僵硬了一瞬。
片刻的沉默后,那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緩緩飄了回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和沉重:
“名…早忘了。軍中…都叫我…‘鐵鷂子’?!?
最后一個字音落下,老者的身影已經融入了門外深沉的黑暗之中。
只有那沉重的腳步聲,依舊不緊不慢地、如同催命的鼓點,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在彭城錯綜復雜的街巷深處。
李烽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血液。
鐵鷂子…鐵鷂子…這個名字在前世模糊的歷史記憶里激起了一絲微弱的漣漪。
晚唐…藩鎮割據…亂世…似乎有那么一支軍隊,有那么一個稱號…但具體是什么,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破屋內重歸死寂,只有草兒微弱的呼吸聲和遠處彭城混亂的市聲隱約可聞。
李烽緩緩轉身,看向斷墻上那包灰白色的霜雪鹽。
鹽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如同老者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他,注視著他和草兒在這亂世中渺小如螻蟻的命運。
鹽在,命在。
可如今,鹽留下了,那個一路護著他們、如同鐵塔般不可撼動的身影,卻帶著致命的箭毒,獨自走向了彭城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深處。
李烽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包霜雪鹽。
破麻布粗糙的觸感硌著掌心,鹽粒在包裹內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冰冷而沉重,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低頭看向昏睡中的草兒,那張小臉依舊通紅,卻不再扭曲痛苦。
老掌柜的藥起了作用,但這遠遠不夠。
他們需要更多的藥,更多的庇護,更多的……希望。
而這希望,如今全系于這包霜雪鹽,和那個自稱“鐵鷂子”的神秘老者身上。
李烽將鹽包緊緊貼在胸前,如同護住最后的火種。
他望向破屋外漸暗的天色,和那條老者消失的、幽暗深邃的巷子,牙齒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咸。
三天。
他要等三天。
等那個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的佝僂身影,等一個或許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
而在那之前,他必須保護好草兒,保護好這包霜雪鹽,保護好這亂世中,他們唯一的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