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鋪后堂。
時間仿佛被凍結在草兒滾燙的額頭和那盞昏黃油燈搖曳的火苗之間。空氣凝滯,沉甸甸地壓著每一個角落,只有草兒急促而滾燙的呼吸,像破風箱般拉扯著李烽緊繃的神經。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人的熱度,每一次呼出都帶著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李烽依舊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下凍土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褲料直往骨頭縫里鉆,他卻渾然不覺。他像一尊被遺忘在冰冷神龕里的石雕,唯一的生命跡象都系在掌心那只滾燙的小手上。
草兒的體溫似乎比之前退下去一絲絲,那灼人的、幾乎要將皮膚燙傷的滾燙不再像燒紅的烙鐵,但依舊燙得李烽心慌意亂,五臟六腑都跟著那熱度翻攪。汗水不再洶涌,卻依舊細細密密地從她蒼白的小臉上滲出,匯聚成細小的溪流,濡濕了她額前幾綹細軟枯黃的頭發,也濡濕了李烽用來擦拭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爛袖口。那濕冷黏膩的觸感,像毒蛇纏繞著他的手腕。
他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一絲震動都會驚擾了草兒體內那脆弱的平衡。他的目光緊緊鎖在她緊閉的眼瞼上,試圖從那微微顫動的睫毛下捕捉一絲好轉的跡象。
然而,只有那兩團病態的潮紅,固執地暈染在她瘦削的臉頰上,像兩朵行將凋零的、被詛咒的花。
老掌柜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矮凳上,背脊佝僂得更深了,幾乎與膝蓋相觸。他閉著眼,松弛的眼皮耷拉著,布滿老年斑的枯手擱在膝頭,幾根灰白稀疏的胡須被無意識地捻著。乍一看,像極了在藥香和昏暗中打盹的尋常老人。
但李烽知道他沒有。每一次草兒呼吸節奏發生細微的紊亂,每一次那痛苦的呻吟微弱地溢出干裂的唇瓣,老掌柜捻著胡須的手指都會極其細微地、幾不可察地停頓一下,指節微微收緊。那渾濁的眼皮下,仿佛潛藏著某種無形的觸須,敏銳地感知著草兒生命之火的每一次搖曳。
案角,那撮灰白色的鹽粒,在昏黃搖曳的油燈光線下,散發著冰冷而純粹的光澤。它像一顆凝固的星辰,墜落在這片被病痛和絕望籠罩的污濁之地。
李烽的目光偶爾掃過它,心頭便是一陣沉甸甸的悸動,如同被巨石碾壓。鹽在,命在。老者用這亂世里比金子還硬的寶貝,才換來了草兒此刻這片刻的、脆弱的喘息。
可這鹽,也像一塊剛從爐膛里扒出的、燒得通紅的炭,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它隨時可能燙穿這間破敗藥鋪勉強維持的、紙糊般的庇護所,引來貪婪的豺狼,將他們所有人撕得粉碎。那冰冷的鹽光,此刻在李烽眼中,竟比案上那點油燈還要刺目。
就在這片死寂的、幾乎要將人逼瘋的等待中,一絲異動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驟然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前堂通往后面小院的窄門處,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急促的腳步聲。那聲音倉惶、凌亂,踩在泥地上發出噗噗的悶響,像是受驚的兔子在奔逃。
“掌柜的!掌柜的!”是那個叫阿吉的少年學徒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卻像繃緊的琴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無法掩飾的、幾乎要破音的驚慌。聲音里還夾雜著牙齒打架的咯咯聲。
老掌柜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底瞬間褪去了所有偽裝出的困倦,閃過一絲被打擾的、近乎暴躁的不悅,但更深沉的是如同寒潭凝冰般的警覺!那眼神銳利如針,刺破了渾濁的表象。
門簾被一只顫抖的手猛地掀開一條縫,阿吉那張稚氣未脫、此刻卻嚇得煞白的臉探了進來。汗水混著泥灰,在他臉上沖出幾道滑稽的溝壑,更襯得他面無人色。他眼神驚恐地掃了一眼后堂,目光掠過李烽和草兒時,像是被燙到般猛地一縮,又飛快地縮了回去,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續:
“掌柜的!不好了!外面…外面…好像有人!有人盯著咱們鋪子!在…在對街的雜貨鋪門板后頭!還…還有葦席攤子那邊!鬼…鬼鬼祟祟的!”
“嗡”的一聲!李烽只覺得一股寒氣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從頭頂灌到腳底!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
疤臉龍!老掌柜之前的警告如同淬了毒的冰冷蛇信,狠狠地舔舐過他的耳膜,留下令人戰栗的寒意!他們真的來了!這么快!是沖著鹽來的?還是沖著他們這幾條不值錢的命?
老掌柜枯樹皮般的臉上,那一道道深如刀刻的皺紋瞬間繃緊,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顯得更加深刻而冷硬。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沉入骨髓的疲憊,仿佛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
然而,當他佝僂著背,站直了那微乎其微的身形時,一股山雨欲來般的凝重氣息卻驟然彌漫開來,壓得小小的后堂幾乎喘不過氣。他沒說話,只是用那雙渾濁卻銳利依舊的眼睛,對門簾縫隙外驚惶的阿吉使了個嚴厲無比的眼色,那眼神如同冰冷的鐵錐,瞬間釘住了少年學徒所有的哭腔和顫抖,只剩下無聲的恐懼。
然后,老掌柜才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道隔絕前堂與后堂的粗布門簾。每一步都踏在泥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卻像重錘敲在李烽的心上。
李烽下意識地繃緊身體,膝蓋離開冰冷的泥地,想要起身,哪怕只是挪動一下位置。但老掌柜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就在他動念的瞬間,一個嚴厲到近乎兇戾的眼神從門簾方向掃來,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那眼神里的警告不容置疑:不準動!不準發出任何聲響!
李烽只能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跪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咚咚咚!那聲音大得仿佛整個后堂都能聽見,幾乎要撞碎他單薄的肋骨。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
他強迫自己豎起耳朵,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野兔,拼命捕捉著前堂傳來的每一絲細微的聲響,試圖從那片死寂中分辨出危險的形狀。
前堂很安靜。比后堂更加死寂。像一座被遺忘的墳墓。只有老掌柜極其輕微的、帶著拖沓的腳步聲,在空曠冰冷的泥地上緩慢移動,如同幽靈在徘徊。這死寂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
李烽的心懸到了極致,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再也按捺不住,身體微微側傾,不顧老掌柜的警告,將臉小心翼翼地貼近門簾那道狹窄的縫隙,拼盡全力向外望去。視線被粗布簾子擠壓成一條細線。
前堂的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提前降臨。透過那扇糊著厚厚桑皮紙、布滿灰塵和蛛網的支摘窗,外面街道灰白的天光被過濾得只剩下一片朦朧混沌的慘淡。灰塵在微弱的光柱中無聲地飛舞。
老掌柜佝僂的身影正停在支摘窗前,像一個真正的、行將就木的風燭殘年老人。他沒有立刻湊近去看,只是背對著門簾的方向,靜靜地站在那里,枯槁的身影投下一道模糊而沉重的影子。他似乎在望著窗外發呆,又像是在傾聽外面混亂而遙遠的市聲,那姿態充滿了遲暮的蕭索。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漫長無比,像鈍刀子割肉。李烽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在這等待中凝固了。他死死盯著老掌柜的背影,眼角的余光拼命掃視著那扇窗戶,試圖從模糊的桑皮紙上捕捉到一絲外面窺伺者的影子,卻只看到一片混沌。
終于,老掌柜極其緩慢地、如同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耗盡最后一絲力氣般,將那只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皮膚如同枯樹皮般的手,搭在了支摘窗粗糙冰涼的木格子上。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肩膀的弧度顯得更加佝僂脆弱。
他的臉,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被窗外一絲微不可察的動靜吸引,湊近了桑皮紙上一處不起眼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破洞——那是被蛀蟲無情啃噬留下的痕跡。他的動作完美無瑕,就是一個腿腳不便、老眼昏花的老翁,想湊近些看看外面天氣的變化,或者聽聽是不是有熟悉的鄉音。
李烽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連指尖都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睛死死盯著老掌柜湊近破洞的側臉輪廓。
昏暗中,他極其清晰地看到,就在老掌柜那渾濁、仿佛蒙著一層白翳的眼珠貼近破洞的瞬間,極其細微地、卻又無比銳利地轉動了一下!那絕不是老人迷茫渾濁的目光!那是鷹隼在鎖定獵物時,那種穿透一切偽裝、冰冷而精準的審視!一道銳利的寒光,在渾濁中一閃而逝!
老掌柜維持著這個看似尋常的老人姿態,只有短短幾息。但對李烽而言,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然后,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直起身,仿佛看累了。那只枯手從冰冷的窗格上收回,攏進洗得發白的舊袖袍中,消失不見。
他轉過身,依舊佝僂著背,一步一頓,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通往后堂的門簾處。他的臉色比剛才更加灰敗,如同蒙上了一層死灰。溝壑縱橫的皺紋里仿佛嵌滿了細碎的冰渣,透著徹骨的寒意。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被剛才那一眼徹底抽干,只剩下沉重的軀殼。
他停在門簾前,沒有完全掀開,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挑起門簾一角,露出半張臉。那渾濁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鉛塊,穿透昏暗的光線,沉沉地落在李烽身上。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沉重的了然,有深沉的悲憫,有洞悉世事的疲憊,還有一種……山雨欲來前最后的平靜。
“小娃子……”老掌柜的聲音干澀沙啞到了極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干涸龜裂的河床深處艱難地摳出來,帶著一種能磨碎聽者心神的粗糙感,更帶著一種深沉的、看透生死的悲憫,“你那老丈……回來了。”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擔憂,如同寒潭深處最后一點微弱的漣漪。這絲擔憂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眼前這個抱著病童、即將直面風暴的年輕人,或許,也為了那個正帶著風暴歸來的同行者。
“帶著東西……”老掌柜的聲音低沉下去,幾乎成了氣音,卻字字如錘,“也帶著……甩不掉的尾巴。”
話音落下,老掌柜不再看李烽,仿佛那眼神中蘊含的信息已經足夠沉重。他緩緩放下了門簾。那沉重的粗布簾子,落下的瞬間,仿佛帶著千斤之力,發出輕微的“噗”聲,徹底隔開了兩個世界——生與死,平靜與漩渦。
李烽的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猛地一縮,隨即瘋狂地狂跳起來!他猛地轉頭,視線如同淬了火的鋼錐,死死釘在通往后院的那扇窄小的、糊著破紙的木門上!
腳步聲!清晰無比地穿透了薄薄的門板!
是老者!是他那特有的、沉重而穩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的腳步聲!正穿過寒風凜冽的小院,踩過凍硬的泥地,帶著某種不可言喻的壓迫感,一步一步,堅定不移地,朝著后堂走來!
他回來了!
帶著草兒救命的藥?那黑暗中唯一的光?
還是……帶著足以將他們所有人、連同這間風雨飄搖的藥鋪,一同拖入萬劫不復的血色漩渦?
那沉重的腳步聲,在李烽此刻聽來,既是希望的鼓點,也是喪鐘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