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那聲沉悶的、如同朽木墜地的聲響,穿透坍塌磚石泥土的縫隙,鉆進白骨地窖,狠狠砸在李烽的耳膜上,也砸碎了他心頭最后一絲微弱的僥幸。
死寂。
絕對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從上方被徹底封死的洞口倒灌下來,瞬間淹沒了這狹小、黑暗、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方寸之地。只有彌漫的煙塵顆粒在微弱的光柱中無聲飛舞,如同無數細小的幽靈。
草兒滾燙的呼吸噴在李烽的頸窩,微弱而急促,是這死寂中唯一的、脆弱的生命脈動。
鐵鷂子……倒了。
那個如同鐵塔般一路護著他們、從尸山血海中殺出、拖著致命箭毒熬過三天的佝僂身影,終究倒在了這片冰冷的廢墟之上。
連同他那句如同詛咒又如同箴言的“鹽在命在”,一同沉寂在了那片被血染透的灰燼里。
巨大的悲慟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繞住李烽的心臟,越收越緊,帶來窒息般的痛楚。他僵硬地抱著草兒,蜷縮在冰冷硌人的白骨堆上,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被死死咬住的下唇和喉嚨里的腥甜硬生生堵了回去。
不能哭。
哭了,草兒會更害怕。
可希望……在哪里?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懷中那把緊貼著自己胸膛的冰冷刀鞘上。鞘身粗糙的木紋和冰涼的銅皮,似乎還殘留著鐵鷂子最后傳遞過來的、帶著血腥味的體溫和那股玉石俱焚的力量。
“鞘……尾……擰……”
“……地圖……往北……滄州……找……‘老……營’……”
鐵鷂子那沙啞破碎、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后遺言,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李烽的腦海里。
地圖?老營?
這冰冷的鞘身里,藏著活命的希望?
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被命運推搡的冰冷感席卷而來。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松開一只緊抱著草兒的手臂,手指如同觸碰燒紅的烙鐵般,遲疑地、帶著一絲無法言喻的敬畏和恐懼,撫上刀鞘尾部那包裹著銅皮的圓鈍末端。
觸手冰涼,粗糙。銅皮因為歲月的侵蝕和無數次摩挲,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發亮,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和干涸的血污(那是鐵鷂子的血)。
李烽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銅皮上無意識地滑動,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擰?怎么擰?
他嘗試著用手指捏住鞘尾的銅皮邊緣,用力。紋絲不動。那銅皮包裹得異常緊密,如同天生鑄就的一部分。
不對……不是這樣。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一口帶著濃烈煙塵、血腥和白骨腐朽氣息的空氣,刺得肺部一陣灼痛。他仔細地摩挲著鞘尾。
指尖的觸感告訴他,鞘尾的銅皮并非渾然一體。在靠近末端大約半寸的位置,銅皮表面似乎有一圈極其細微、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如同發絲般的縫隙?
那縫隙被厚厚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跡填滿,若非指尖極其仔細地感受,根本難以發現!
李烽的心臟猛地一跳!就是這里!
他不再猶豫,用指甲死死摳住那道細微縫隙的邊緣!指甲瞬間翻卷,傳來鉆心的疼痛,但他不管不顧!用力!再用力!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天籟的機括彈動聲,在死寂的地窖中響起!
鞘尾那包裹的銅皮末端,竟真的沿著那道細微的縫隙,被他用蠻力硬生生擰動了小半圈!露出鞘身木質末端一小截中空的、如同小指粗細的孔洞!
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陳年油脂、金屬銹蝕和某種干燥植物氣息的味道,從那小小的孔洞里彌漫出來!
李烽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將手指顫抖著伸進那個冰冷的孔洞!指尖觸碰到一個卷曲的、堅韌的物體!
他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將那東西抽了出來!
是一卷用某種極其堅韌的、近乎透明的油布緊緊卷裹起來的小卷!只有拇指粗細,兩寸來長。油布表面泛著歲月的黃褐色,觸感滑膩冰冷。
李烽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一層層剝開那緊裹的油布。
隨著油布的剝離,里面的東西顯露出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令牌!
令牌不大,約莫半個手掌大小,入手沉重冰冷!非金非鐵,顏色深沉如墨,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一種內斂的、如同玄鐵般的幽光。
令牌正面,浮雕著兩個蒼勁古樸、仿佛蘊含著金戈鐵馬之氣的篆字:
**驍果**
字跡深陷,邊緣銳利,帶著一種撲面而來的殺伐威嚴!
令牌背面,則刻著一只振翅欲飛的、線條凌厲的鷹隼圖案,鷹眼處似乎用極細微的點刻手法,點出了兩點銳利的光芒,即使歷經歲月,依舊帶著一股睥睨蒼生的兇戾之氣!
李烽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瘋狂閃動!驍果軍!隋末唐初那支威震天下、最終也因暴虐而葬送了大隋江山的皇帝親衛精銳?!
這令牌……是鐵鷂子的身份?!
巨大的震撼如同電流般竄過全身!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移向油布卷里包裹的另一樣東西。
一張折疊起來的、同樣用那種近乎透明的堅韌油布制成的……地圖!
地圖不大,展開后約莫一尺見方。上面用極其細密、卻異常清晰的墨線勾勒著山川、河流、城池的輪廓。墨跡已經有些暈染發黃,但線條依舊銳利。
地圖的中心區域,被用醒目的朱砂圈出一個點,旁邊標注著兩個同樣蒼勁的篆字:
**老營**
而一條同樣用朱砂描繪的、斷斷續續的路線,如同一條蜿蜒的血線,從地圖的左下角(標注著“彭城”字樣)一路向北延伸,穿過幾處標注著關隘和河流的節點,最終指向那個醒目的“老營”紅圈!
地圖的右下角空白處,還用蠅頭小楷寫著一行極其細小的字跡,墨色較新,顯然是后來添加的:
**“滄州北,鹽山洼,葦蕩深處。”**
李烽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條朱砂描繪的血色路線上,釘在那個“老營”的紅圈上,釘在那行“鹽山洼”的小字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希望和沉重壓力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心中絕望的堤壩!
老營!滄州!鹽山洼!
這是鐵鷂子用生命留下的最后指引!是通往生路的……地圖!
可……滄州在哪?鹽山洼又在哪?這條朱砂血線標注的關隘和河流,在這亂世之中,是否早已換了主人,成了新的鬼門關?
那個所謂的“老營”,是否還存在?是否還能庇護他們這兩個無依無靠、懷揣著驚世之秘的孩子?
巨大的希望背后,是更加深不見底的未知和兇險!
“唔…哥…冷……”懷里的草兒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囈語,小小的身體在他臂彎里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額頭滲出更多的虛汗,臉頰卻透出一種不祥的灰敗之色!
那被霜雪鹽和老者搏命換來的藥力強行吊住的一線生機,在這冰冷、黑暗、充滿死亡氣息的地窖里,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草兒!不能再等了!
李烽猛地驚醒!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他一把抓起那卷至關重要的油布地圖和那塊冰冷的玄鐵令牌,連同那把沉重的刀鞘,胡亂塞進自己懷里最貼身的地方!
冰冷的金屬和油布緊貼著滾燙的皮膚,帶來一陣陣戰栗。
他掙扎著抱起草兒,草兒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沉重得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踉蹌著撲向那堆坍塌封死洞口的磚石泥土!
不能等死!必須出去!必須找到路!必須救草兒!
他放下草兒,讓她靠在一根相對粗壯、冰冷的腿骨旁。然后,如同瘋了一般,用盡全身力氣,雙手瘋狂地扒拉著那些冰冷的碎磚、凍土和灰燼!
指甲徹底翻卷,鮮血混合著泥土,染紅了指尖,鉆心的疼痛不斷傳來!他不管不顧!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草兒…撐住…哥帶你出去…哥帶你去找藥…”他嘶啞地低語著,聲音破碎不堪,如同受傷野獸的嗚咽。每一次扒拉,都帶起一片煙塵,嗆得他劇烈咳嗽,眼淚直流。
坍塌的磚石泥土遠比想象的沉重和松散。他扒開一層,上面的又滑落下來。進展極其緩慢。汗水混合著血水和泥土,在他臉上、脖子上糊了厚厚一層,又冷又粘。
絕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然纏繞上來。
就在他幾乎力竭,手臂酸麻得幾乎抬不起來的時候!
“嘩啦……”
上方封堵的磚石堆頂部,一小片松動的泥土和碎磚,突然毫無征兆地滑落下來!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孔洞!
一道冰冷刺骨的寒風,夾雜著外面荒野特有的、帶著枯草和泥土氣息的空氣,猛地灌了進來!瞬間沖散了地窖內濃重的腐臭和血腥!
同時,幾縷微弱但真實無比的、灰蒙蒙的天光,透過那個小孔,投射在李烽滿是血污和泥土的臉上!
光!
風!
是外面!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般擊中李烽!他精神猛地一振!顧不上疲憊和疼痛,他更加瘋狂地扒拉著孔洞周圍的泥土和碎磚!雙手被尖銳的磚石邊緣劃開一道道血口,也渾然不覺!
孔洞在擴大!從拳頭大小,到碗口大小……
終于,一個勉強能容他瘦小身軀鉆過的豁口,出現在眼前!
李烽劇烈地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白骨地窖,看了一眼那個曾庇護他們、也見證了鐵鷂子最后壯烈的地方。
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草兒抱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先將草兒從那豁口小心翼翼地托舉出去!
草兒小小的身體消失在豁口外的光線里。
李烽最后看了一眼懷中——那包緊貼著胸膛的霜雪鹽,冰冷依舊。他深吸一口外面冰冷的、自由的空氣,忍著全身的劇痛和脫力感,手腳并用地爬向那象征著生路的豁口!
身體艱難地擠出豁口,重新接觸到冰冷堅硬凍土的瞬間,刺骨的寒風如同無數把刀子刮過全身!但李烽卻貪婪地大口呼吸著!
他出來了!
帶著草兒,帶著霜雪鹽,帶著刀鞘、地圖和令牌,從那座活死人墓里爬出來了!
然而,狂喜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眼前,并非期待的荒野坦途。
巨大的廢磚窯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殘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矗立。窯口附近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焦黑的碎磚、翻起的凍土、噴濺的、已經凝結成暗紅色冰晶的血跡……還有幾具以極其扭曲姿態倒斃的尸體!
其中一個莽漢被大半個坍塌的磚石掩埋,只露出半張驚恐扭曲的臉;另一個胸口被洞穿,死不瞑目地瞪著灰暗的天空;稍遠處,那個臉上帶著陰鷙刀疤的頭目仰面倒在一灘血泊中,喉嚨被利器割開,傷口猙獰……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
而在這一片血腥狼藉的中心,一個佝僂的身影,如同被遺棄的破布口袋,靜靜地伏在地上。
是鐵鷂子。
他面朝下趴著,破爛的衣袍被鮮血徹底浸透,凍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上那個裹著鐵甲片的沉重包袱依舊壓著,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枯瘦的右手向前伸著,五指深深摳進凍土里,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依舊想抓住什么。左手則死死地按在肋下那被麻布條勒緊的傷口處,指縫間凝固著烏黑的血痂和灰白色的鹽粒結晶。
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伏在那里,如同這片冰冷大地上無數倒下的無名枯骨中的一具。只有那頂沾滿血污的破氈帽滾落在不遠處,被寒風吹得微微晃動。
李烽抱著草兒,僵立在豁口旁,渾身冰冷,如同被凍僵的雕塑。他看著那片慘烈的修羅場,看著那個一路將他們護出地獄、最終倒在這里的佝僂身影。
巨大的悲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鹽在。
命在。
可那個將鹽和命都系在他們身上的人,已經不在了。
寒風嗚咽著掠過廢墟,卷起地上的灰燼和枯草,發出如同挽歌般的悲鳴。
李烽緩緩抬起頭,望向北方那片灰暗、低沉、仿佛蘊藏著無盡風雪的天空。
懷里的地圖冰冷而沉重,緊貼著他的心臟。
滄州。鹽山洼。老營。
一條用血鋪就的求生之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