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門板被猛地拉開一道縫隙!
昏黃的燈光如同粘稠的油脂潑灑出來,瞬間刺破了門外呼嘯的風雪和濃重的黑暗,也照亮了李烽那張布滿血污、凍得青紫、只剩下絕望和瘋狂的臉。
刺鼻的暖風裹挾著劣質酒氣、汗餿、煙草和油膩食物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與門外刺骨的寒意激烈對沖,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窒息感。
門縫里,那張橫肉虬結、帶著蜈蚣般刀疤的兇悍臉龐上,暴怒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赤裸到極致的貪婪徹底點燃!
那雙渾濁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李烽胸前鼓鼓囊囊的鹽包上,隨即又掃過他背上那個浸著雪水的破油布包袱!
“鹽?小子……你懷里揣的……是什么?”
刀疤臉兇漢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刻意壓低的、令人心悸的嘶啞和濃烈的威脅。他粗壯的身體如同鐵塔般堵在門口,橫刀雖未舉起,但刀尖有意無意地斜指著李烽的胸口。
巨大的壓力如同冰冷的鐵箍,瞬間勒緊了李烽的脖頸!
懷里的草兒輕飄飄的,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脖頸上那幾點暗紅疹子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更加刺目!
驛站地窖里的鹽錢布是硬貨,可遠水解不了近渴!草兒等不了!
“藥!”
李烽的聲音如同被撕裂的破布,帶著一種瀕死的嘶啞和不顧一切的瘋狂,猛地炸響在風雪與暖風的交界處!
他甚至沒有回答對方關于鹽的質問,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刀疤臉兇漢身后那片被燈光和嘈雜人聲充斥的混亂空間,“救她!我妹妹!要什么……都給你!”
他猛地將懷里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草兒向前托舉了一下,動作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舊袍的縫隙間,露出草兒那張灰敗得如同金紙、毫無生氣的小臉,和脖頸上那幾點觸目驚心的紅疹!
刀疤臉兇漢顯然沒料到李烽會是這種反應,愣了一下。
他身后的嘈雜聲浪也似乎因為這聲嘶力竭的“藥”字而停滯了一瞬。
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沾著油漬的葛布長衫,身形干瘦、留著山羊胡須的老者,如同鬼魅般從刀疤臉兇漢身側的陰影里閃了出來。
他動作極快,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一把撥開了刀疤臉兇漢橫在門前的粗壯手臂,力氣大得驚人!
“滾開!蠢貨!”山羊胡老者的聲音異常尖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那雙深陷在皺紋里、卻異常銳利的眼睛,如同兩盞在霧氣中驟然點亮的燈,瞬間穿透混亂的光線,精準地、死死地釘在了李烽胸前那個鼓鼓囊囊的鹽包上!
那目光中的貪婪和震驚,比刀疤臉兇漢更甚十倍!如同餓鬼看到了瓊漿玉液,賭徒看到了金山銀山!
然而,當他的目光極其短暫地掃過李烽懷中草兒那張灰敗的小臉和脖頸上的紅疹時,那濃烈的貪婪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驚疑和某種難以置信的忌憚所取代!
“霜雪鹽?!”山羊胡老者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幾乎要刺破耳膜!他死死盯著李烽的臉,溝壑縱橫的臉上肌肉劇烈抽動,如同見了鬼,“你是……鐵鷂子什么人?!”
鐵鷂子!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驛站門口狹小的空間里炸響!
刀疤臉兇漢臉上的橫肉猛地一抖,眼中掠過一絲清晰的驚懼!
他身后驛站大廳里隱約傳來的嘈雜聲浪也瞬間徹底死寂!仿佛這個名字帶著某種無形的魔力,瞬間凍結了所有的喧囂!
李烽的心臟如同被巨錘狠狠砸中!巨大的震驚讓他渾身劇震!
這人認識鐵鷂子?!他怎么會知道霜雪鹽?!
巨大的危機感和一絲微弱的希望瞬間交織在一起,幾乎將他撕裂!
“藥!!”
李烽沒有回答!他所有的理智都被草兒那微弱到極致的呼吸聲死死攥住!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更加凄厲的嘶吼,如同受傷野獸的絕叫,“救她!鹽!錢!布!都給你!救她!!!”
他猛地扯下背上那個沉重的破油布包袱,用力砸在門口冰冷的泥地上!
包袱散開,露出里面幾大塊粗糲的鹽磚、幾串沾著泥污的銅錢和幾卷厚實的麻布葛布!
昏黃的燈光下,這些“硬貨”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刀疤臉兇漢的呼吸瞬間粗重起來,眼中的貪婪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
但山羊胡老者的目光卻只是極其短暫地在那些鹽錢布上掃過,隨即再次死死鎖定了李烽胸前的鹽包!
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眼神深處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貪婪、忌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強行壓下了翻騰的心緒。
那雙銳利的眼睛再次落在李烽懷中的草兒身上,目光在她灰敗的臉色和脖頸的紅疹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他猛地側身,讓開了門口!
“帶進來!”山羊胡老者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尖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驛站大廳深處一個掛著厚重布簾的側門,“老吳!點燈!燒水!快!”
他身后陰影里,一個同樣干瘦、穿著油膩短褐、沉默寡言的伙計,如同影子般應了一聲,轉身快步走向側門。
刀疤臉兇漢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被山羊胡老者一個凌厲如刀的眼神狠狠瞪了回去,悻悻地收回了橫刀,但那雙貪婪的眼睛依舊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黏在李烽胸前的鹽包上。
李烽如蒙大赦!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身體的極限!
他抱著草兒,幾乎是撞開堵在門口的刀疤臉兇漢,踉蹌著沖進了驛站溫暖卻渾濁的大廳!
驛站大廳里光線昏暗,彌漫著濃烈的汗臭、酒氣、劣質煙草和油脂腐敗的混合氣味。
幾張油膩的方桌旁,零散坐著幾個穿著破舊皮襖或號衣的漢子,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酒碗或骰子,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李烽和他懷里的草兒身上。
那些目光里充滿了好奇、冷漠、貪婪,如同打量誤入狼群的羔羊。
李烽根本無暇他顧!他眼里只有側門那道厚重的布簾!
他抱著草兒,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
山羊胡老者緊隨其后。
掀開布簾,里面是一個狹小的房間。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得化不開的苦澀藥香,壓過了外面的渾濁氣息。
靠墻立著一排高大的藥柜,無數小抽屜上貼著泛黃的標簽。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鋪著半舊靛藍粗布的窄榻。
那個叫老吳的伙計正麻利地點燃榻邊一盞昏黃的油燈,又轉身去角落一個泥爐上架起一個粗陶水罐。
“放榻上!”山羊胡老者指著窄榻,聲音急促。
他不再看李烽,幾步走到藥柜前,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飛快地拉開幾個抽屜,捻起里面的藥材放在鼻端嗅聞,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李烽小心翼翼地將草兒放在冰冷的窄榻上。
舊袍掀開,草兒灰敗的小臉和脖頸上那幾點暗紅疹子在油燈下顯得更加刺眼。
她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絲,胸口幾乎看不到起伏。
“熱毒入血,疹現陰斑……風寒入骨,驚厥傷神……”山羊胡老者一邊飛快地配藥,一邊頭也不回地低聲自語,聲音帶著一種行醫者特有的凝重,“再晚半刻……神仙難救!”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從一個抽屜里捻起一小片干癟發黑、形似蜈蚣的根莖,湊到油燈下仔細看了看,“‘金線重樓’?分量不夠了……”
他猛地轉身,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再次死死盯住李烽胸前的鹽包!
這一次,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貪婪,只剩下一種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索取!
“鹽!”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向李烽胸前,“上好的霜雪鹽!三錢!磨粉!做藥引!快!!”
聲音尖利急促,帶著一種與閻王搶命的急迫!
李烽渾身一顫!沒有任何猶豫!
他一把扯開胸前緊緊捆扎的破布條,掏出那個沾著他體溫和汗水的破麻布鹽包!
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笨拙,手指顫抖著解開系繩,露出里面純凈得刺眼的灰白色鹽粒!
昏黃的油燈光線下,那鹽粒閃爍著如同冰晶星辰般的光芒,瞬間壓過了滿室的苦澀藥香!
山羊胡老者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他一把奪過鹽包,枯瘦的手指極其精準地捻起一小撮鹽粒,看也不看,直接放在口中嘗了嘗!
純粹的咸味在舌尖炸開!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和……一絲極淡的、被強行壓下的狂喜!
“好!好鹽!”他低吼一聲,不再廢話。
將鹽包塞回李烽手里,自己則飛快地將那幾味藥材,連同那捻起的霜雪鹽粒,一起放入一個粗陶藥臼中。
老吳早已遞過來一根沉重的銅藥杵。
“咚!咚!咚!”
沉悶而急促的搗藥聲瞬間在狹小的藥室里響起!
銅杵撞擊陶臼,發出沉重的悶響。
山羊胡老者佝僂著背,枯瘦的手臂肌肉虬結,每一次搗擊都帶著一種近乎狂暴的力量!
藥粉和鹽粒在臼中被迅速碾磨、混合,發出細碎的沙沙聲,一股奇異的、混合著草木苦澀和純粹咸香的氣息彌漫開來。
李烽緊緊攥著鹽包,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他死死盯著山羊胡老者的每一個動作,目光在搗碎的藥粉和榻上氣息奄奄的草兒之間瘋狂切換!
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終于!
“水!”山羊胡老者一聲低喝!
老吳立刻將剛剛燒沸的滾水倒入一個粗陶碗中。
山羊胡老者將藥臼中混合好的藥鹽粉末小心地倒入滾水中,用一根小木棍快速攪動。
深褐色的藥汁迅速化開,散發出更加濃烈復雜的苦澀氣味,其中又夾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咸香。
藥汁稍涼,山羊胡老者舀起一勺,放在唇邊試了試溫度。
然后,他坐到榻邊,動作異常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扶起草兒無力的上半身。
草兒似乎被驚動,燒得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眼神渙散無光。
“囡囡,張嘴,喝藥了……”
山羊胡老者的聲音是李烽從未聽過的怪異腔調,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遙遠地域的口音,卻又有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
他用小木勺的邊緣,極其小心地撬開草兒干裂的嘴唇,將一勺深褐色的、混合著霜雪鹽的藥汁緩緩喂了進去。
苦澀的藥汁入口,草兒本能地抗拒,小臉痛苦地皺成一團,發出細微的嗚咽,身體也微弱地掙扎起來。
“按住她肩!”山羊胡老者低喝。
李烽如夢初醒,一個箭步沖到榻前,雙手顫抖著,卻異常輕柔地按住草兒瘦弱的肩膀。
觸手依舊滾燙!
看著妹妹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臉,看著她無力地抗拒那救命的苦汁,李烽心如刀絞,眼眶瞬間通紅,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咸。
山羊胡老者眼神專注,動作穩定得可怕。
一勺,一勺,又一勺。
深褐色的藥汁頑強地喂入草兒口中。
大部分順著嘴角流下,染污了粗布衣襟,但終究有一些被吞咽了下去。
當最后一勺藥汁艱難地喂完,山羊胡老者已是滿頭細密的汗珠。
他放下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枯瘦的手指再次搭上草兒的腕脈,閉目凝神。
李烽不敢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山羊胡老者的臉,試圖從那縱橫交錯的皺紋里讀出命運的判決。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幾人凝固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拉長,扭曲。
藥室外,驛站大廳隱約傳來的嘈雜聲似乎重新響起,卻又被厚厚的布簾隔絕,顯得遙遠而模糊。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藥香、苦澀的氣息和無聲的沉重壓力。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山羊胡老者緩緩睜開眼。
他沒有看李烽,目光落在草兒依舊灰敗、但似乎微弱地平穩了一分的臉頰上。
“半個時辰。”山羊胡老者的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擠出來的,“半個時辰內,疹退熱減一分……便算從閻王手里搶回半條命。”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掃過李烽慘白如紙的臉,最終定格在李烽依舊緊緊攥在手中的破麻布鹽包上,眼神復雜難言,深處翻涌著難以掩飾的貪婪和一絲深藏的忌憚。
“剩下的……看她的造化。”
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自己花白的山羊胡須,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警告,“還有……看好你的鹽。疤臉劉那伙人……鼻子比狗還靈。這驛站的梁上……可不止一窩老鼠。”
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藥室緊閉的門簾。
李烽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順著窄榻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他伸出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用盡全身力氣地,輕輕握住草兒那只依舊滾燙的、瘦小的手。
那微弱的脈搏在他指尖下跳動,如同寒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卻又頑強地傳遞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
半個時辰。
生與死的界限,就在這彌漫著苦澀藥香、霜雪咸味和無盡殺機的驛站藥室中,在草兒滾燙的體溫和那包冰冷刺骨、引來無數貪婪目光的霜雪鹽之間,無聲地流淌。
懷中的鹽包冰冷依舊,緊貼著他狂跳的心臟。
而門外,那渾濁的暖風里,似乎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毒蛇般陰冷的窺探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