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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卒無名

  • 晚唐烽火
  • 螢卦
  • 6555字
  • 2025-06-01 08:00:22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壓在廢墟之上。

風聲嗚咽,卷著灰燼和血腥,在殘破的墻垣間穿梭,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篝火的光圈在無邊的墨色中奮力掙扎,橘紅色的火焰吞噬著骯臟的馬鬃,發出噼啪的輕響,卻無法驅散那自荒野深處彌漫而來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老者那句“來了”如同冰錐,刺穿了李烽緊繃的神經。

他摟緊懷中顫抖的草兒,手指死死攥住那塊邊緣鋒利的碎石,冰冷的觸感沿著手臂蔓延,卻壓不住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

他順著老者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望去——村外那條通往無邊黑暗的、被徹底吞噬的小路方向。

起初,只有風聲。

嗚咽的風聲里,夾雜著遠處荒野中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狼嚎,仿佛被某種東西驚擾,透著煩躁和貪婪。

然后,是聲音。

不是野獸的低吼。

是腳步聲!

沉重、拖沓、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正從那片濃墨般的黑暗里由遠及近地傳來。

伴隨著金屬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以及……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低語。

是人!

但絕不是善類!

那腳步聲透著疲憊的狂躁,金屬刮擦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兇戾,低語更像是野獸在啃噬獵物前的興奮嘶鳴。

李烽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了。

是折返回來的亂兵?還是別的趁火打劫的潰卒流寇?

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比野狗更兇殘百倍的死亡威脅!

他懷里的草兒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步步逼近的恐怖,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喉嚨里發出被死死壓抑的、絕望的嗚咽。

“別出聲!”李烽用盡力氣,將聲音壓成一絲微弱的氣流,吹進草兒的耳朵。

他感覺到小妹僵硬地點了點頭,把整張臉都埋進了他冰冷的胸膛,只剩下劇烈起伏的瘦弱脊背。

老者佝僂的身影在火光邊緣紋絲不動,如同一塊被風沙侵蝕了千年的巖石。

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閃爍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光芒。

他握著短矛的手極其穩定,枯瘦的手腕微微調整著矛尖的角度,對準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是一種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搏殺才能磨礪出的、刻入骨髓的本能姿態。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沉重的皮靴踩在凍硬的泥地上,夾雜著碎石被踢開的滾動聲。

喘息聲也粗重起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酒氣,隔著老遠就能聞到。

“操……真他娘的……晦氣……”一個粗嘎的聲音喘息著罵道,帶著濃重的關西口音,吐字含混不清,顯然喝了不少劣酒,“跑……跑個鳥……毛都沒撈到……還……還折了兩個弟兄……”

“少……少廢話!”另一個更尖銳、更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伴隨著金屬敲擊的脆響,“找……找地方歇腳……凍……凍死老子了……這鬼地方……咦?”

腳步聲驟然停下。

顯然,篝火的光芒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火?他娘的……還有人?”粗嘎的聲音帶著驚疑和一絲貪婪的興奮。

“嘿嘿……管他娘的是誰……”尖銳的聲音獰笑起來,金屬刮擦聲更響了,像是在抽出武器,“有火……就有肉……說不定……還有小娘皮……”

黑暗中,三個歪歪斜斜的黑影終于撞破了濃墨的邊緣,踏入了篝火光芒所能觸及的邊緣地帶。

火光跳躍著,勾勒出他們猙獰的輪廓。

三個潰兵。

身上骯臟破爛的號衣早已看不出原屬哪家藩鎮,沾滿了干涸發黑的血跡和泥漿。

為首一人身材魁梧,卻腳步虛浮,敞開的衣襟露出濃密的胸毛,臉上橫著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一直劃到嘴角,此刻正咧著嘴,露出焦黃的牙齒,貪婪地盯著篝火和篝火旁的三人。

他手里拖著一把豁了口的沉重環首刀,刀尖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他左邊是個瘦高的漢子,眼窩深陷,眼神像餓狼一樣閃爍著兇光,手里握著一桿銹跡斑斑的長矛,矛尖上似乎還掛著暗紅色的碎肉。

右邊則是個矮壯的家伙,滿臉橫肉,手里提著一把厚背砍刀,正用猩紅的舌頭舔著干裂的嘴唇,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李烽懷里的草兒身上掃來掃去。

濃烈的劣質酒氣、汗酸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隨著寒風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他們身上散發著野獸般的貪婪和毫不掩飾的惡意。

“喲呵!”刀疤臉魁梧潰兵看清了火堆旁的景象,發出一聲怪笑,環首刀隨意地指向老者,“老棺材瓤子,命挺硬啊?”

他的目光隨即落到李烽和他懷里的草兒身上,眼中的貪婪瞬間變成了赤裸裸的淫邪,“還有個帶崽的小崽子?嘿嘿,這荒郊野嶺的,老天爺待咱們不薄啊!”

他身后的瘦高個和矮胖子也跟著發出下流的哄笑。

李烽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壓過了恐懼,握著碎石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草兒在他懷里抖得更加厲害,牙齒格格作響。

老者依舊沉默著,背對著火光,佝僂的身影在三個潰兵眼中顯得那么孱弱無力。

他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這三頭散發著惡臭的兇獸只是路過的蒼蠅。

“老東西,聾了?”刀疤臉見老者毫無反應,被輕視的怒火騰地燒了起來,他往前踏了一步,環首刀虛劈了一下,帶起一股腥風,“識相的,把吃的、喝的交出來!還有那個小崽子懷里的女娃,給爺爺們暖暖身子!爺爺們心情好,說不定賞你個痛快!”

他身后的矮胖子已經按捺不住,提著砍刀就要上前去抓草兒,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小崽子,滾開!”

就在矮胖子的臟手即將碰到李烽和草兒的瞬間!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老者,動了!

動作快得超越了李烽視覺的捕捉極限!

前一瞬他還佝僂在陰影里,下一瞬,他枯瘦的身體如同蓄滿力量的彈簧般猛地彈起!

沒有怒吼,沒有預兆,只有一道撕裂空氣的凄厲尖嘯!

“嗚——!”

那支簡陋的短矛,在他枯瘦的手掌中化作一道致命的黑色閃電!

不是投擲!

而是如同毒蛇吐信,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精準,直刺矮胖子潰兵毫無防備、正伸向草兒的咽喉!

太快了!

快到那矮胖子臉上的淫笑甚至還沒來得及轉化成驚恐!

噗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肉被穿透的悶響!

短矛鋒銳的矛尖,帶著老者全身力量爆發出的恐怖動能,精準無比地從矮胖子潰兵的咽喉下方狠狠刺入,又從后頸的皮肉中帶著一蓬溫熱的血霧透出寸許!

矛尖上掛著的暗紅碎肉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矮胖子所有的動作瞬間僵住。

他凸出的眼珠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般軟軟地向后倒去,手中的厚背砍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這突如其來的、狠辣到極致的殺戮,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將刀疤臉和瘦高個潰兵從酒精和貪婪中驚醒!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們!

“老狗!”刀疤臉目眥欲裂,發出一聲又驚又怒的狂吼,手中的環首刀帶著惡風,狠狠朝著剛剛完成致命一擊、身體似乎因發力而微微前傾的老者后腦劈去!

這一刀含怒而發,勢大力沉,足以將一顆頭顱劈成兩半!

瘦高個也反應過來,怪叫一聲,挺起銹跡斑斑的長矛,從側面狠狠刺向老者的腰肋!

兩人配合雖然慌亂,但一上一下,一劈一刺,角度刁鉆狠辣,瞬間封死了老者所有閃避的空間!

李烽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老者剛剛擊殺一人,舊力已去,新力未生,身形似乎還帶著前沖的慣性,如何能躲過這致命的夾擊?

千鈞一發!

老者的身體以一種違反常理的柔韌猛地一擰!

他竟不閃不避刀疤臉劈向后腦的致命一刀,反而借著擰身的力道,將整個瘦削的后背迎向了那劈來的刀鋒!

同時,他空著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出,五指箕張,精準無比地一把抓住了瘦高個刺來的矛桿!

“鐺!”

環首刀重重地砍在老者破舊軍襖的后背上!

發出的卻不是利刃入肉的悶響,而是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火星四濺!

刀疤臉只覺得自己這一刀像是砍在了堅韌無比的老牛皮上,甚至感覺砍中了什么硬物,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手腕發麻!

這老東西襖子里藏了什么?!

就在刀疤臉驚愕的瞬間,老者抓住矛桿的左手猛地發力一拽!

瘦高個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傳來,長矛瞬間脫手!

他整個人也被帶得一個趔趄,向前撲倒!

老者身形如鬼魅般順著拽矛的力道旋身!

右手的短矛不知何時已經從那矮胖子的咽喉中拔出,帶出一溜血珠,在火光中劃出一道凄艷的弧線,毒蛇般刺向因長矛脫手而失去平衡的瘦高個的心窩!

噗嗤!

又是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

瘦高個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短矛貫胸而入!

他身體猛地一僵,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痛苦,隨即被老者一腳狠狠踹開,尸體如同破麻袋般摔倒在地,抽搐兩下便不動了。

電光火石之間,三名兇神惡煞的潰兵,已去其二!

刀疤臉被這兔起鶻落、狠辣絕倫的殺戮徹底嚇破了膽!

眼前這哪里是什么行將就木的老棺材瓤子?

分明是從地獄血池里爬出來的修羅惡鬼!

他臉上的刀疤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抽搐,看著老者那沾滿鮮血、如同枯枝般卻握著致命短矛的手,看著那雙在火光下深不見底、毫無人類情感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尿意瞬間沖垮了膀胱!

“鬼……鬼啊!”刀疤臉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叫,肝膽俱裂,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囂張氣焰。

他丟下環首刀,轉身就想朝著來時的黑暗亡命奔逃!

然而,他剛剛轉過身,邁出第一步。

“嗚——!”

短矛再次撕裂空氣!

這一次,是投擲!

冰冷的矛影如同死神的鐮刀,精準地追上刀疤臉踉蹌奔逃的背影,狠狠扎進了他的右腿腿彎!

“啊——!”刀疤臉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右腿瞬間失去所有力量,整個人如同被砍倒的木樁般向前重重撲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劇痛和死亡的恐懼讓他在地上瘋狂地扭動、哀嚎,徒勞地想拔出腿上的短矛,卻只換來更劇烈的疼痛。

老者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著。

破舊的軍襖后背被刀疤臉那一刀劈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里面一件同樣陳舊、卻閃爍著黯淡金屬光澤的……鎖子甲內襯!

甲片在火光下泛著冰冷的烏光,幾處破損的地方還殘留著干涸發黑的血跡。

原來這就是那聲金鐵交鳴的來源!

他看也沒看地上哀嚎的刀疤臉,只是緩緩抬起左手,活動了一下手指。

剛才硬接環首刀那一擊,雖然鎖子甲擋住了大部分力道,但巨大的沖擊力還是讓他左肩一陣酸麻。

李烽看得目瞪口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剛才那短短幾個呼吸間的殺戮,快、準、狠!

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致命要害,精準得如同演練了千百遍!

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老兵,這絕對是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百戰老卒!

老者邁開步子,步伐依舊帶著那種奇特的穩定,走向在地上哀嚎翻滾的刀疤臉。

他枯瘦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長,投下的陰影如同死神般籠罩在刀疤臉身上。

刀疤臉看著步步逼近的、如同魔神般的老者,巨大的恐懼徹底摧毀了他的心智。

“饒……饒命!爺爺饒命啊!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吃的……錢……都給您!饒小的一條狗命吧!”

他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徒勞地用手扒拉著地面想后退。

老者在他面前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既沒有勝利的喜悅,也沒有殺戮的興奮,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彎下腰,不是去拔短矛,而是伸出枯枝般的手,精準地捏住了刀疤臉持刀的右手手腕。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頭斷裂的脆響!

“啊——!”刀疤臉發出更加凄厲的慘嚎,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軟軟垂下。

老者動作不停,又閃電般捏住他的左手手腕。

咔嚓!

又是一聲脆響!

刀疤臉雙手盡廢!

劇烈的疼痛讓刀疤臉幾乎昏厥過去,只剩下絕望的、斷斷續續的哀嚎和求饒。

老者這才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握住了釘在刀疤腿彎的短矛木柄,猛地一拔!

噗!

一股血箭隨著矛尖的拔出噴射而出,濺在冰冷的泥地上。

刀疤臉再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老者看也不看矛尖上淋漓的鮮血,抬腳,用他那雙破舊草鞋的鞋底,狠狠踩在了刀疤臉完好的左腿膝蓋上!

“啊——!!!”

刀疤臉的慘嚎達到了頂點,隨即戛然而止——劇烈的疼痛讓他直接昏死了過去,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

整個廢墟再次陷入死寂。

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遠處荒野中似乎被這邊動靜驚擾、變得更加狂躁的狼嚎。

老者直起身,隨手甩了甩短矛上的血珠。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地上三具死狀各異的尸體,最后落回李烽身上。

李烽依舊緊緊抱著草兒,身體因為剛才目睹的殺戮而微微顫抖,但握著碎石的手卻不再那么冰涼。

他看著老者,看著他那件破舊軍襖下露出的鎖子甲,看著他那雙深潭般毫無波瀾的眼睛,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

老者走到篝火旁,彎腰撿起刀疤臉丟下的那把沉重的環首刀,掂量了一下,又隨手扔在地上。

他拿起那桿瘦高個留下的銹跡斑斑的長矛,看了看矛尖,也隨手丟棄。

最后,他撿起矮胖子那把厚背砍刀,刀身厚重,雖然也沾著血污,但刃口似乎還算完整。

“拿著。”老者將那把厚背砍刀丟到李烽腳邊,發出沉悶的聲響。

李烽一愣,看著腳邊那柄沾著血污、沉重無比的砍刀,一時沒反應過來。

“想活,光有石頭沒用。”老者的聲音依舊沙啞平穩,仿佛剛才那場血腥的搏殺只是拍死了幾只蒼蠅,“得見血。”

李烽低頭,看著腳邊那把沉甸甸的兇器,又看了看幾步外昏死過去、但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的刀疤臉。

一股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沖動涌上心頭。

他明白老者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他輕輕放下懷里的草兒,低聲道:“草兒,閉眼。”

草兒似乎已經嚇呆了,小臉慘白,聽話地緊緊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

李烽站起身,彎腰,用盡力氣才將那把沉重的砍刀提了起來。

冰冷的刀柄沾著黏膩的血污,沉甸甸的,幾乎要墜脫他的手腕。

他拖著刀,一步步走向那個昏死在地、雙手被廢、腿彎還在汩汩冒血的刀疤臉。

每走一步,心臟都在沉重地撞擊著胸腔。

他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看到了刀疤臉扭曲痛苦的面孔,聽到了他微弱的、瀕死的呻吟。

他走到刀疤臉身邊,停下。

雙手緊緊握住那沉重的刀柄,高高舉起。

火光在他年輕的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眼中劇烈掙扎的恐懼、厭惡,以及最終化為的、一種被亂世逼迫出的、冰冷的決絕。

為了活下去!

為了草兒!

他沒有去看老者的表情,只是死死盯著刀疤臉的脖頸。

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劈了下去!

噗!

刀刃入肉的悶響,比想象中更沉鈍。

一股溫熱的液體濺到了他的臉上,帶著濃烈的腥氣。

他猛地抽出刀,踉蹌著后退一步,大口喘著粗氣。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沒有嘔吐出來。

雙手因為用力過猛和巨大的心理沖擊而不停地顫抖。

老者走了過來,看了一眼地上身首分離的刀疤臉,目光又落在李烽沾滿血污、微微顫抖的手上,以及他臉上那混合著恐懼、惡心和一絲兇狠的復雜表情。

“第一次?”老者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李烽點了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吐干凈就好了。”老者淡淡道,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他不再看李烽,而是開始迅速地在三具尸體上翻找起來。

動作麻利而熟練,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忌諱。

他從刀疤臉懷里摸出幾個沾血的、干硬的粗面餅子,從瘦高個腰間解下一個癟癟的、同樣沾著血污的皮水囊,又從矮胖子破爛的靴子里摳出幾枚油膩膩的銅錢。

他將粗面餅子、皮水囊和銅錢都扔到李烽腳邊。“收好。”

然后,他走到刀疤臉那具無頭的尸體旁,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開始……解他身上那件同樣骯臟破爛的號衣!

李烽愣住了,不明所以。

老者很快將刀疤臉的外衣扒了下來,露出里面同樣骯臟的里襯。

接著,他做了一件讓李烽更加震驚的事情——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拆卸刀疤尸體上那件破舊皮甲內側的、一片片用皮繩串聯起來的、磨損嚴重的薄鐵甲片!

老者動作很快,手指異常靈活,仿佛拆卸過無數次。

很快,十幾片巴掌大小、邊緣磨損、沾著血污的薄鐵片就被他拆卸下來,用刀疤臉的外衣仔細地包好。

做完這一切,老者才站起身,將那包著鐵片的破衣包袱背在自己身上。

他走到篝火旁,用短矛撥弄了一下燃燒的馬鬃,讓火更旺一些。

火光映照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望著跳躍的火焰,沉默了片刻。

“小子,”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的疲憊,“記住,在這世道,活命的本事,就是剝皮拆骨的本事。心軟,骨頭就得軟。”

他頓了頓,目光第一次帶著一種復雜的意味,落在李烽沾血的臉上。

“你叫什么?”

“李烽。”李烽的聲音還有些發顫,但已經能開口。

“烽火……”老者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意義不明地哼了一聲,似乎覺得這名字在這亂世中帶著某種諷刺。

他不再看李烽,目光重新投向黑暗,仿佛在凝視著什么遙遠的東西。

“我?”老者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刻骨的漠然,如同在說一個與己無關的死人。

“沒名字。早死在不知哪片野地里了。”

篝火噼啪作響,將老者枯瘦的身影投射在斷壁上,拉得很長很長。

那包著鐵片的包袱壓在他佝僂的背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空氣里彌漫著新鮮的血腥味、馬鬃燃燒的焦糊味,以及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

李烽默默撿起地上的粗面餅子、水囊和銅錢,又費力地拖起那把沉重的砍刀。

他回到草兒身邊,小丫頭依舊緊緊閉著眼睛,小臉蒼白。

他摟住她,感覺到她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他看著火光邊緣那個沉默如山、背負著鐵片和無名過往的老者,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染血的雙手。

這亂世的第一課,血腥而冰冷,如同刀鋒般刻進了他的骨髓。

活下去的代價,遠比想象中沉重。

他舔了舔濺到唇邊的、帶著鐵銹味的溫熱液體,胃里一陣翻騰,卻又被一種更強烈的求生意志壓了下去。

他握緊了那把沉甸甸的砍刀。

冰冷的刀柄上,似乎還殘留著前一個主人絕望的余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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