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鹽梟窺影
書名: 晚唐烽火作者名: 螢卦本章字數(shù): 3573字更新時間: 2025-06-03 07:10:00
半個時辰。
這短短的三個字,像三道無形的枷鎖,死死銬住了李烽的魂魄,將他釘死在藥鋪后堂那片冰冷的陰影里。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背負著整座彭城,在絕望的泥沼中艱難跋涉。他跪坐在草兒病榻邊的泥地上,雙膝早已凍得麻木,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纏繞在掌心那只滾燙的小手上。
草兒的手心,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那灼人的熱度透過薄薄的皮膚,燙著李烽的指尖,沿著血脈一路燒灼到他的心臟。每一次微弱而急促的脈搏跳動,都像一根細針狠狠扎在他的神經(jīng)上。他不敢動,不敢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妹妹的臉。
那張小臉依舊通紅,如同熟透的果子。干裂的嘴唇微微張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噴在李烽的手背上,帶來一陣刺痛。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起初是滾燙的,很快就在冰冷的空氣中變得冰涼,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李烽用另一只手顫抖著,一遍又一遍,極其輕柔地用袖口去擦拭。可剛擦掉一層,新的汗珠又立刻沁出來,仿佛她小小的身體里,正燃燒著一場無法撲滅的野火。
“草兒…草兒…撐住…哥在…”李烽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調(diào),破碎地卡在喉嚨里,每一次低語都耗盡他全身的力氣。他只能更緊地握住那只滾燙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過去一絲一毫。
角落里,老者如同入定的石佛。破氈帽的帽檐壓得極低,陰影徹底吞噬了他的面容。只有那雙攏在舊袖袍中的手,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那看似平靜的軀殼下,是何等洶涌的暗流。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所有驚濤駭浪都被死死壓抑在厚重的巖層之下,只余下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彌漫在狹小的后堂。
老掌柜也未曾離開。他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矮凳上,渾濁的眼睛半閉著,枯枝般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自己花白的胡須。但他的耳朵,卻如同最警覺的夜梟,捕捉著草兒每一次呼吸的細微變化,那深鎖的眉頭,隨著草兒呼吸聲的微弱起伏而時緊時松。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如同命運刻下的無解讖語。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李烽掌心里那只滾燙的小手,指尖極其微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蜷縮了一下!
像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李烽猛地一顫!
緊接著,草兒緊閉的眼睫劇烈地抖動起來!如同被狂風(fēng)吹打的蝶翼!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嗚咽,小小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隨即又重重地跌回硬板榻上!
“草兒!”李烽魂飛魄散,幾乎要撲上去!
“別動!”老掌柜猛地睜開眼,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與年齡不符的敏捷,一步搶到榻前,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瞬間搭上草兒劇烈起伏的胸口和滾燙的額頭!
“噗——”
一口帶著濃重腥氣的、渾濁粘稠的暗紅色痰液,猛地從草兒口中噴了出來!濺落在老掌柜的葛布衣袖和靛藍色的粗布床單上,留下觸目驚心的污跡!
李烽的心瞬間沉入萬丈冰窟!眼前發(fā)黑!
然而,老掌柜緊繃的臉上,那死死擰在一起的皺紋,卻在這一刻,極其細微地……松動了一絲!
他飛快地用手指抹開草兒嘴角的污物,再次探向她的額頭和胸口。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草兒的臉。
只見草兒劇烈咳嗽了幾聲,小小的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彈動了幾下,急促的喘息聲竟奇異般地……漸漸平緩了下去!那燒得如同烙鐵般通紅的臉頰上,如同被無形的畫筆掃過,那層令人絕望的、幾乎要滴出血來的深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一層!雖然依舊燙手,雖然依舊通紅,但已不再是那種瀕死的、令人窒息的光澤!
額頭上、鬢角邊,細密的汗珠如同泉水般洶涌而出!不再是之前冰冷黏膩的冷汗,而是溫?zé)岬摹е畈鷻C的汗水!很快便濡濕了她的頭發(fā)和小小的衣領(lǐng)!
“汗…汗出來了!”李烽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將他撕裂!他死死盯著草兒額頭上那層細密晶瑩的汗珠,如同看著沙漠中涌出的甘泉!
老掌柜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濁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道長長的白霧。他緊繃的脊背似乎也微微松弛了一點,但眼神依舊凝重如鐵。
“熱毒…泄出來一分了。”老掌柜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深沉的警告,“命,暫時吊住了。”
他緩緩直起身,枯瘦的手指指向依舊昏迷、但呼吸明顯平穩(wěn)順暢了許多的草兒:“但這只是開始。熱毒入骨,驚厥傷神,風(fēng)寒更是纏綿難去。這身子骨,如同朽木,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他的目光掃過李烽瞬間煞白的臉,最終落向角落里那個依舊沉默如山的佝僂身影,意有所指。
“接下來,人參須每日一錢,不可間斷。犀角粉再服三日。防風(fēng)、荊芥、柴胡……這些尋常藥引,鋪子里倒是還有。”老掌柜報出一串藥名,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李烽心上。“但須得靜養(yǎng),避風(fēng)避寒,不可再受半點驚嚇顛簸!否則……”他搖了搖頭,未盡之意如同冰冷的鐵索,纏繞上李烽的脖頸。
李烽只覺得渾身脫力,后背的冷汗早已濕透又冰涼。他看著榻上呼吸終于平穩(wěn)、小臉雖依舊通紅卻不再扭曲痛苦的草兒,巨大的慶幸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淹沒。但老掌柜那沉重的警告,又像冰冷的礁石,瞬間將他撞醒,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錢!藥!靜養(yǎng)!在這亂世彭城,每一個字都如同天塹!
就在這時,角落里那尊沉默的石像,終于動了。
老者緩緩抬起頭。破氈帽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令人心悸。他沒有看老掌柜,也沒有看李烽,目光仿佛穿透了藥鋪斑駁的土墻,投向了彭城深處某個未知的角落。他攏在袖中的枯手抽出,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重的姿態(tài),再次探入自己胸前那破爛的衣襟深處。
這一次,他沒有拿出那個破麻布鹽包。
他那枯瘦的手指,在衣襟內(nèi)摸索著,動作異常小心。片刻后,他抽出手。指尖,捻著一小撮灰白色的鹽粒。鹽粒晶瑩,在昏黃的油燈光下閃爍著純凈而冰冷的光澤,與這彌漫著苦澀藥香和生死掙扎的斗室格格不入。
老者枯瘦的手指,極其精準地將這一小撮鹽粒,輕輕放在了老掌柜身旁那張沾著藥漬和污跡的木案邊緣。
“藥錢。”老者沙啞的聲音響起,只有兩個字,卻帶著千鈞之力,不容置疑。
老掌柜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案上那撮灰白的鹽晶,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溝壑縱橫的臉龐上,肌肉微微抽動,眼底深處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對神物的震驚,有對亂世財富本能的貪婪,更有一種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忌憚!他枯瘦的手指抬起,似乎想去觸碰那鹽粒,卻在半途猛地僵住,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燙到。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緩慢地、沉重地點了點頭。那點頭的動作,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老者不再停留。他佝僂著背,背上那個裹著鐵甲片的包袱沉重如山。他邁開腳步,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嘎吱的輕響,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通往前堂的門簾。那頂破氈帽下陰影籠罩的臉,自始至終,未曾向病榻上的草兒和李烽投去一瞥。
門簾掀開,又落下。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彌漫著草藥苦澀氣息的前堂陰影里,只留下后堂一片死寂和那撮在油燈下閃爍著冰冷光芒的霜雪鹽。
李烽看著老者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案上那撮小小的鹽粒,再看看榻上終于平穩(wěn)呼吸的草兒,心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澀、茫然、感激、還有一絲無法言喻的冰冷預(yù)感,沉沉地壓了下來。老者要去做什么?用那包霜雪鹽,換取他們在這彭城活下去的喘息之機?還是……
“唉……”一聲深長、疲憊、仿佛浸透了世間所有無奈的嘆息,將李烽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
老掌柜緩緩坐回矮凳,佝僂的脊背似乎更彎了幾分。他渾濁的目光沒有離開案上那撮鹽,聲音低得如同夢囈,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悲涼:
“霜雪鹽……好名字……好大的禍事啊……”
他抬起頭,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憂慮和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他的目光越過李烽,仿佛穿透了藥鋪的墻壁,看到了彭城這頭巨獸體內(nèi)更深的黑暗和蠢蠢欲動的貪婪。
“小娃子……”老掌柜的聲音干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摳出來,“看好你妹妹……也……看好你自己吧。”
他頓了頓,眼神復(fù)雜地掃了一眼通往前堂的門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警告:
“彭城的水……深得很吶。你們這點鹽……怕是引來了……不該引的東西。”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深藏的恐懼,“‘疤臉龍’的人……鼻子比狗還靈……這彭城的鹽路,地上淌的是水,地下淌的……是血。”
疤臉龍!這個名字如同一個冰冷的詛咒,瞬間攫住了李烽的心臟!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猛地想起城門洞外,刀疤什長舔舐鹽粒時眼中那貪婪如實質(zhì)的火焰!
老掌柜不再言語,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幾句話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昏黃的燈光下,他枯瘦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脆弱。
李烽僵在原地,渾身冰冷。他低頭看著掌心草兒那只依舊滾燙、卻不再抽搐的小手,又看看案上那撮冰冷刺眼、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灰白鹽粒。藥鋪后堂彌漫的苦澀藥香,此刻聞起來,竟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老者離去的方向,門簾還在微微晃動。門外,彭城混亂的市聲隱隱傳來,車馬喧囂,人聲鼎沸。那嘈雜的聲音,此刻在李烽耳中,卻如同無數(shù)蟄伏在暗處的猛獸,正發(fā)出低沉而貪婪的喘息。
鹽在,命在。
可鹽,亦是催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