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帶著震撼和復雜的心情匆匆離去。
鹽堡并未因拒絕了錢繆的“要挾”而陷入緊張,反而因為李烽提出的“三策”而高速運轉起來。
熔爐的火光日夜不息,澆鑄出的不再是犁鏵,而是更多用于交易的、標準化的鹽塊模具。
倉庫里,成堆的玉髓霜鹽被精心包裝。孫監丞帶著蒙館里幾個機靈的少年,日夜核算著鹽糧庫存與錢幣流通數據,一張張標注著“貢鹽”字樣的鹽引(提貨憑證)被快速印制出來。
阿牛則親自挑選了一批最精悍、頭腦最靈活的鹽梟衛和老兵,開始進行潛入敵后的特訓,他們每人懷里都揣著厚厚一疊鹽神通寶和蓋有鹽堡戶牌印記的“信物”。
而陳瘸子則帶著人,將前些日子高價收購來的柘樹枝條,尤其是那些帶著嫩芽的,小心翼翼地搬運到幾間特意騰空、用鹽水浸潤墻壁保溫的倉房里。
李烽親自查看過,那些在嚴寒中依然保持生機的柘樹嫩芽,給了他極大的信心。
他召集了幾個堡內略懂蠶桑的老人,下達了一個看似匪夷所思的命令:嘗試用這些柘樹嫩葉,喂養越冬的蠶種!
這是他在前世記憶碎片中捕捉到的一絲可能——柘蠶!
就在鹽堡緊鑼密鼓籌備之時,於潛嶺方向的“雪中送炭”之策,效果以驚人的速度顯現了。
幾日后,一隊形容枯槁、衣衫襤褸到幾乎不成人形的潰兵,連滾帶爬地出現在鹽堡哨探的視野里。他們并非來攻,而是逃亡。
帶隊的哨長將他們押回堡內,經過嚴厲盤查,得到了令人振奮又心酸的消息。
“亂……亂了!全亂了!”一個凍掉了半只耳朵的潰兵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渾身篩糠般顫抖,語無倫次地哭喊,
“沒吃的……鹽比金子貴……當官的還克扣……弟兄們搶了糧倉……殺了督糧官……劉……劉帥要彈壓……親兵隊也反了……打起來了……到處都在殺人……搶東西……火……好大的火!”
他斷斷續續的描述,拼湊出一幅地獄般的圖景:劉漢宏軍中因缺糧缺餉尤其是鹽價飛漲引發的恐慌終于爆發了大規模兵變!
憤怒的亂兵沖擊中軍,與劉漢宏的親兵發生血腥混戰,軍營一片火海,建制徹底崩潰!
大量士卒趁亂逃亡,或為匪,或……像他們一樣,循著“持鹽神通寶可至鹽堡購鹽糧”的流言,如同撲向最后一點光亮的飛蛾,掙扎著向這片傳說中的“生天”涌來!
消息像風一樣傳遍鹽堡。城墻上值守的鹽梟衛們挺直了脊梁,望向西北的目光充滿了自豪與警惕。
丙字營的歸降士卒們聚在一起,沉默地聽著,有人面露戚容,有人則用力攥緊了懷里的戶牌和銅錢,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未來的茫然期待。
望海塔頂,李烽聽著陳瘸子的回報,臉上并無太多喜色。
亂兵的沖擊是巨大的,但也意味著無序的破壞和可能的流寇之禍。他望向風雪依舊肆虐的遠方,沉聲下令:
“開堡門!設粥棚、鹽攤于甕城外!”
“阿牛!率甲字隊、乙字隊出堡,于五里外險要處設卡!只收兵器,不阻流民!”
“孫監丞!清點庫房,準備接納流民!按戶牌規制,核查登記!有技藝者,尤其懂農事、匠作者,優先安置!”
“陳伯,柘蠶之事,再催!要快!”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達。鹽堡如同一臺精密的機器,在風雪中開始履行它作為“生天”的職責,同時也為吸納新血、壯大根基做著準備。
夜色再次籠罩鹽堡。風雪似乎小了些。
甕城外臨時搭建的簡陋棚區燃起了篝火,新到的流民捧著熱騰騰的、摻了鹽粒的雜糧粥,貪婪地吞咽著,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活氣。堡墻上,火把通明,鹽梟衛警惕地巡視著。
李烽獨自立于塔頂窗前,手中摩挲著那枚溫潤的鹽神通寶。
錢繆的使者應該快到了吧?帶著錢繆對“三策”的答復。是欣然接受,還是暗藏殺機?周寶的探子,是否也已在風雪中窺伺?
他低頭,看著掌心。那里不知何時,被一枚新鑄戶牌的毛邊劃開了一道細微的血口。血珠滲出,在玉髓鹽晶“堡”字旁凝成一點刺目的紅。
就在這時,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陳瘸子幾乎是撞開了門,枯槁的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狂喜,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形:
“堡主!成了!柘……柘蠶!那幾匾蠶……吃柘葉……結繭了!金……金色的繭!”
幾乎是同時,樓下傳來阿牛渾厚急促的通稟:
“報!堡主!錢塘軍使者去而復返!錢節度使親筆回函!還有……周寶的密使,也到了堡外!”
李烽猛地抬頭。
塔外,風雪漸歇,厚重的云層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清冷的月光,如同銀色的利劍,刺破黑暗,正正地投射在鹽堡中心那片被厚厚積雪覆蓋的桑田——不,或許該叫柘田之上。
積雪之下,那些倔強的嫩芽,仿佛感受到了月光的召喚,正積蓄著破土而出的力量。
他緩緩握緊掌心,將那點血色與溫潤的銅錢一同攥住,嘴角終于勾起一抹深沉而銳利的弧度。
風暴的中心,往往孕育著最大的機遇。鹽堡的船,已駛入這亂世爭霸的驚濤駭浪之中。
前方是兇險莫測的暗礁,還是乘風破浪的坦途?
且看這貢鹽換來的千帆,如何競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