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澈醒過來，有些迷茫。

他不是剛落氣了么，家里應該正給他辦喪事呢。

他是退休老師，國家會給二三十個月的基本工資作為喪葬費。倒是不至于給女兒增加負擔。

辦完應該還能有些富裕。

另外他退休工資過得去，有幾十萬的存款。對中年失業的女兒不無小補。

之前就要給她，她沒拿。

他往上看，入目是麻質的蚊帳。然后看到自己的手，上頭沒有老人斑。

有些猜測的方明澈快速掀被子下床，然后感到一股刺骨寒意。趕緊穿上一旁的軍大衣。

他站到土墻上掛著的比巴掌略大些的、紅色塑膠殼的圓鏡子前看了看。

沒錯，確實變回了年輕時候的樣子！剛才下床、穿衣、走動的動作也相當矯健。

而且，這里不正是他和阿嫣當年在村小的宿舍么。

現在該是......他的目光看向寫字臺。上頭的日歷顯示是1979年1月1日。

原來今天是元旦！

那離上輩子知青集體回城就只剩四天了。

只還有四天！

他老婆林嫣是首都來的知青。

兩人四年前結婚，女兒方舒顏都已經兩歲多了。

剛過去的1978年，12月8日到22日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

會后，有關部門調整了知青政策：允許下鄉知青除少數已婚者留在當地安置以外，大多數返回原居城市重新安排就業。

這就是說，但凡沒結婚的知青，都可以無條件回城了。

這幾天，很多結了婚的知青為了回城就直接離婚了，子女也留給農村的丈夫或者妻子。如果雙方都是知青的，孩子就送給當地人。

上一世林嫣放棄了這次無條件回城、重新做回首都人的機會。

留了下來，一家三口過日子。

這曾經是讓方明澈無比慶幸和驕傲的一件事。

林嫣五官姣好、個子高挑。出了名的知青之花！

下鄉不久，就有二流子就起了壞心。干農活的時候趁著四下無人，把林嫣捂著嘴巴拉到玉米地里。

方明澈是村小的數學老師。路過看到，及時把人救了下來。

他只比林嫣大一歲。當時18歲，剛中師畢業、參加工作。

那之后兩人就看對眼，處上了。也就沒有人再敢欺負林嫣這個外鄉人。

方可是村里的大姓。

方明澈想方設法跟吳校長那里拉關系，把初中畢業不久就下鄉的林嫣也弄到村小教書。

初中學歷，在村里算高學歷了。

至于他這個中師生，那就是全村學歷的天花板。

那年頭，當老師是農村除了上工農兵大學、招工進城、參軍以外最好的就業路子。先村上推薦，然后參與考核才能去讀中師。村上為了不浪費推薦名額，肯定是挑優秀的推薦。

上課期間一天能得十分的滿工分，活兒比下田輕松多了。

這就是方明澈從小努力讀書的動力：他不想面朝黃土背朝天。

不過上輩子的他，也就只看到了這么遠。

哪能想到整個80年代以及90年代前面幾年，教師待遇相對會變得十分微薄。

他們這個雙職工家庭，就變成了貧賤夫妻百事哀。

而那些回了首都的知青，好歹混了個戶口，孩子考大學能少幾十分。

混到了房子的，跟他們就更是天壤之別，而且差距越來越大。

97年底，阿嫣就出車禍死了。

只要再多等半年，朱總理就給教師大幅漲工資了啊！

那時候起，當老師的才算是有了好日子過。尤其是對比當時的下崗職工。

可惜，阿嫣沒等到。

這輩子再不能重復那樣的悲劇了。

正想到這里，有人掀開簾子進來，言笑晏晏地道：“明澈，你醒了啊。晚上想吃點什么？我給你做。”

時隔27年，方明澈又見到了愛妻林嫣。梳著兩條粗又長的大辮子、青春明媚的林嫣。

他幾步沖上去，一把將林嫣緊緊抱在了懷里。哽咽地道：“阿嫣——”

林嫣伸手回抱了一下他，有些好笑地道：“都說我不走了。”

方明澈松開些手，“不，阿嫣，你得走！我們假離婚，你回首都去。”

林嫣震驚地道：“你說什么？”

之前兩次，明澈雖然沒有攔著她參加高考，還被說服和她一起考。

但她知道他其實覺得當前的生活沒什么不好，也沒有用心想要改變。

只是順著她而已，就等她自己考不上放棄。

畢竟如今高考的錄取比例低得驚人。（1977年有570萬人走進考場，1978年有590萬。兩次共錄取了40.1萬大學生。錄取比例3.4%）

何況她還想要考回首都，談何容易？

他一直是不舍得分開的，更不會說出離婚的話。

方明澈抱著林嫣道：“阿嫣，我看到岳父的信了。他老人家說得在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這次的機會太難得！你下鄉八年，他和岳母想你啊。而且岳母還病了！如果能去首都，對顏顏的將來也更好。你先回城拿到首都戶口，再繼續備戰高考。我會帶著孩子，到首都來找你！

這一次沒趁機回城的知青，基本一輩子就和首都、上海這些大城市的戶口絕緣了。

首都、上海的戶口可金貴了。后來黑市上都叫賣到30萬、50萬一個。

“可是，高考的錄取比例那么低。萬一......”

萬一沒考上要怎么辦？

城鄉之間還不能自由流動。沒有介紹信，根本沒法出遠門。

去了也沒法久留，必須在規定日子里回來。

不然，就成盲流了。

（盲流特指1953年到1989年30多年間，農業剩余勞動力或其他擺脫當時戶籍管理，自發遷徙到城市謀生的人們）

盲流被發現，要遭到公安驅趕回原籍。

中國農業人口有八億多。在計劃經濟的時代如果隨意流動，是會給社會供應體系造成極大負擔甚至是混亂的。

“我是中師生，學歷其實比你要高。如果認真想考，機會還是比較大的。”

首都有兩所很知名的師范院校，北師大和首都師范學院。

前者是全國師范院校的帶頭大哥。

方明澈有自知之明，他墊著腳都考不上。

但首都師范學院，可以努力一下。

不，不是努力一下。這輩子他一定全力以赴考上大學。

“阿嫣，我信得過你不會變心。你還信不過我一定能來找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