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初年五月。天色尚未破曉。

萬籟俱寂。

薊城一個院落里，劉遵在半夢半醒中聽見幾聲雞鳴。

穿越來的這幾天，他一直睡得不好。

睡意已無，劉遵正想起身，卻見劉琨一身縞素，在院里沉吟著什么。

等劉遵換好衣服，再望向院子，已看見劉琨準備以枯木代劍，聞雞起舞。

片刻之后，劉琨卻將枯木放下，垂頭嘆息。

看著眼前這歷史上赫赫有名之人，如今自己的“父親”，劉遵心中感慨：

穿越到了東晉幾天，我不但繼承了原主記憶，連胡笳的技藝也掌握了。

也難怪，劉琨本來就精通胡笳，作為他的庶長子自然少不了熏陶。

可惜，若是按照史書記載，劉琨被段匹磾軟禁在薊城后，五月份即被殺害，連原主也未能幸免。

所以也就是這兩三天的事！

在穿越前，劉遵雖然只是銀行職員，但做了三年的六朝博物館解說員，對東晉的知識頗為熟悉。

劉遵深吸一口氣，拿起胡笳走出了屋。

笳聲忽起，悠揚平緩中又有幾分哀愁。

正是劉琨當年巧退匈奴時吹的曠世名曲《胡笳五弄》。

劉琨回頭見是劉遵，也抖擻起精神來：

他以枯木為劍，氣沉下盤，一劍向前刺出。

招式平實無華，卻似有千鈞之力注于枯木中。

胡笳聲音凄切，似是壯志未酬的將軍在追憶昔日往事。

可惜《胡笳五弄》雖好，終到了曲終之時。

“啪~！”枯木脫手而出。

劉琨看著手中白絹，喃喃道：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重贈盧諶》是劉琨的名作，也是他的絕筆。

劉遵忽然靈感閃現，上前說道：

“爹，孩兒受此曲感發，也大膽作了一曲，名為《梅花三弄》。”

“是用梅花寓意名士之高潔。稍需時日，即可大功告成。”

劉遵不愿這個“便宜老爹”陷于感傷中，于是主動將話題引開。

說起來，他前世的遭遇和很多網文主角一樣，父母很早就過世了，由爺爺養大。

此刻好不容易得到點家庭溫暖，哪怕只是數天，他也不想失去。

劉琨面露笑容：“好，昔日有嵇康廣陵絕響，慷慨赴死；”

“今我等困身于此，吾兒若能作此曲，無憾矣，無憾矣！”

劉遵苦笑，暗暗想道：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

劉琨不愧是名列“金谷二十四友”的文藝青年。都這時候了，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竹林七賢。

可能這就是魏晉風度吧！

《梅花三弄》相傳是東晉桓伊所作的笛曲，劉遵只記得最膾炙人口的幾個片段。

當下拿不出整首曲來，這番話不過為了哄老爺子歡喜。

說話間，兩名看守和幾名雜役送來了早飯，不發一言又走了。

雖然被軟禁在此，但礙于結拜關系及劉琨威名，劉遵等人還是得到了優待。

只是舞劍是不可能了。

劉遵一屁股坐下，拿起一個胡餅塞進嘴里。

“天天都是這粟米粥和胡餅，早吃膩了。”

劉琨緩緩說：“我看段匹磾并非是想考驗我們。”

劉遵頭也不抬地回答道：“當然不是。”

“我們與鮮卑段氏本是盟友。段匹磾這次回去奔喪，中了段末波埋伏，再加上劉群的信，才會懷疑我們。”

劉群是劉琨的庶子，和段匹磾一同回鮮卑部奔喪。

后來段匹磾中埋伏，劉群也被段末波劫持走。

劉琨面無表情地分析道：

“段匹磾非無能之人，段文鴦之勇猛，更是天下聞名。

“他們回去奔喪，可在旁人看來，必是為爭奪大單于之位。”

劉遵接過話，“同樣道理，我們沒有背叛段氏，但在段家兄弟眼中，我們便是幕后主使。”

“其實段匹磾也知道這說不通。”

劉遵喝了幾口粟米粥，繼續說：

“雖然沒上過幾次沙場，兵法我是略知一二的。”

“段匹磾半夜中埋伏，我們只需提前集中兵力，等他潰敗回城之時，于險要處伏擊。”

“如此前后夾攻，他們早就一命嗚呼了！”

劉琨點了點頭，“所以我們沒有這樣做，本身就說明是清白的。也說明段匹磾軟禁我們是有更深的想法。”

劉遵抬起頭來，看著劉琨，“爹，你自問名望如何？”

劉琨臉露笑意地答道：“我劉越石雖不敢說美名遠播，但昔有二十四友之名，后又獨守晉陽十載，天下豪杰誰人聽了不稱贊。”

劉遵心想，你還是出身名門呢，堂堂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后，如假包換的那種。

而且咱家族聯姻的都是北方的門閥家族。

溫嶠與劉琨就有親戚關系，按輩分來講，劉遵應該叫溫嶠表哥。

溫嶠是東晉的知名人物了，早前劉琨派他南下建康，勸進司馬睿稱帝。

溫嶠卻被司馬睿當成良才就地錄用，回不來了。

劉遵以肯定的語氣下了結論：“此乃問題之所在，名望過高亦非幸事。”

“段匹磾不一定有壞心思，但架不住其他人不放心。”

“這世道，人心不古吶。”

劉遵這樣分析自然有理據。

他記得這事《晉書》上就有詳細記載。

而這個不放心的人就是段匹磾之弟段叔軍。

總而言之，猜疑的種子一旦種下，想重新建立起信任就不容易了。

這就是個死局。

劉琨輕嘆一聲，他自然明白劉遵的話。

“處仲派的使者兩日前到來，我已深知不妙。”

處仲就是王敦，字處仲，后來兩次叛亂東晉朝廷的妙人。

劉琨接著說：“吾雖被軟禁在此，若確是奉旨，依禮節還需先來找我。”

劉遵冷哼一聲，“王敦這奸賊明顯不懷好意。依我看必定是假傳圣旨，要加害忠良！”

劉遵握緊拳頭，眼中像要冒出火來。

他很不爽！

那肯定的，他在原世界也看網文，那些穿越者都是扎堆的去明朝、宋朝、唐朝這些朝代。

最后不是開疆辟土、建功立業就是被尊為國師。

而他穿到亂世不說，金手指也沒有，沒過幾天日子，馬上又要被銷號了。

這東晉旅游團著實不地道。

劉琨倒是挺淡定：“人固有一死，征戰多年，我早有此覺悟。”

“可恨大業未成，無顏面見泉下雙親。”

用膳過后，一群衛兵簇擁著兩名文官打扮的人來到院子里。

二人身穿官服，其中一人手持白虎幡，正是段叔軍。

“既見此幡，還不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