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等人也已經(jīng)被王敦的士兵控制住。

刁協(xié)因為年老，又對待下屬苛刻，才逃到東邊不遠的江承，就被部下砍下了腦袋，送交王敦。

王敦的確遵守軍令，在攻破建康城后才讓士兵盡情劫掠。

奸臣已除，不過他依然坐鎮(zhèn)石頭城，沒有撤兵，更加沒有入宮朝見司馬睿。

而司馬睿緩緩脫下戎裝，換上還是瑯琊王時所穿的朝服，再次派人給石頭城的王敦傳話，“欲得我處，但當早道。我自還瑯邪，何至困百姓如此。”

他又命戴淵率麾下百余人赴宮受詔，與公卿百官于石頭城見王敦。同時又大赦天下，宣告王敦等無罪，更以王敦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江州牧，封武昌郡公，食邑萬戶。

王敦知道這是一個雙方體面收場的臺階，于是在石頭城接見了這些昔日同僚。

百官以戴淵和周顗為首。王敦一身戎裝，手持大斧，威風八面。

王敦早就想好問題，他先問戴淵：“前日你我曾有一戰(zhàn)，你可留有余力？”

戴淵平靜地說：“豈敢有所保留，無奈實力不足而已。”

王敦又問道：“我今日舉動，天下人將如何看待？”

“只看到表面的人，認為你是逆賊；明白你內心的人，才知道你是忠臣。”

王敦笑了，戴淵不愧是名士，專挑別人愛聽的話來說。

他把目光又投向周顗，用一種冰冷的責怪口氣說：“伯仁，你對不起我。”

周顗毫不客氣地回道：“你依仗武力犯上行兇，我作戰(zhàn)不力，致使王師敗績，這正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

原來王敦曾經(jīng)暗中派人讓周顗幫王導求情。周顗一心想成全所謂君臣美名，故意做出沒有聽命的回應。

周顗以為自己舍生取義，任務完成得相當漂亮，回宮后迫不及待地和司馬睿稟告。

司馬睿聽完，也大覺心安。

王敦既沒有進攻宮城，也沒有為難去拜見他的大臣，似乎是事情在向好發(fā)展的跡象。

是真的清君側也好，是假的也罷，能大事化小就不妨輕輕放下。

眾人自以為充滿政治智慧，但都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危機：人非草木，不是無時無刻都能保持極致理智的。再加上這些老狐貍之間互相飆戲，一個理解出現(xiàn)偏差，整個大局就會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權勢滔天的王敦對今日的朝臣其實有不滿。在他看來，這些文官只會在建康城內爭權奪利。

不過如今他仍然要聽命于一個人，那就是王氏的族長王導。

以得勝者的姿態(tài)，說著卑微的話，這是王導一貫以來的處事哲學。而如今憤怒到極點的王導，選擇了不發(fā)一語。

對于戴淵和周顗的處置，王敦先后問了三次：

第一次是說戴淵和周顗深得人望，讓他們入居中樞，身居太尉、司徒等要職；

第二次是將他們貶職成仆射；

最后一次，王敦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思考良久后，才問王導：“若然兩人都不能留用，那就只能處死了。”

王導三次都默然不語。

王敦也沉默了。他早前在和謝鯤交談時，說過心中所想，他想讓周顗為尚書令，戴淵為仆射。

總之也就是貶職了事，大家和氣生財。

王敦這十幾年來，有多次可以對名士痛下殺手的機會，大部分都忍住了。最著名的一次謀害除了劉琨，反倒是自家人王澄。

當時王澄因為平亂不利被免職，路過豫章時，因為是王敦的地盤自然要上門打個招呼。

王敦因為兩人不睦這種私人恩怨，竟以勾結杜弢為罪名，將王澄殺死。

所以劉遵之前就告誡謝鯤，千萬不能去豫章。

對于周顗，王敦更是畏懼三分。

往年在洛陽時，王敦知道自己才學遠遠比不上周顗，總之一見周顗，王敦面上就發(fā)燙。即使嚴冬時節(jié)，也要搖扇不止。

沒想到王導這次比他更狠，兩大名士都不放過。王敦有了兄弟壯膽，于是下令讓部將鄧岳收下兩人性命。

周顗路經(jīng)太廟，放聲大叫道：“賊臣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臣。神祇有靈，當速殺之！”

可惜天空沒有忽然之間電閃雷鳴，飛沙走石，只有行刑者用長戟挫傷了周顗的嘴巴。

周顗滿臉是血，一直流到雙腿。直到行刑之時，他依然神情自若，罵聲不絕。

重新掌握朝廷大權后的某一天，王導找來了幾個月的公文和奏折，他想看看在被司馬睿疏遠的日子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

就這樣，周顗的奏章從故紙堆里被他“發(fā)掘”了出來。

這份奏疏，就是當初周顗為王導求情的那份。周顗請求司馬睿念在王導輔政多年，赦免王導及其族人，不要因為王敦而牽連無辜。

奏疏內容言辭痛切，感人肺腑。王導逐字逐句讀完后，心中猶如五雷轟頂。

他回憶起那日周顗的行為，細想之下才恍然，原來周顗是在刻意避嫌，他做的一切都是在維護自己和司馬睿之間的君臣之情。

然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除了司馬睿，沒有旁人知道這一切。從始至終，周顗也沒有給別人提過這件事。

王導從未如此痛恨過一個人，他之前還覺得周顗死不足惜，可事實的真相竟然如此殘酷。

可這又能怪誰呢？

王導淚如雨下，羞愧地大哭道：“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

司馬睿怕王敦大開殺戒，又派了王彬過去慰勞。名為慰勞，實則還是希望王敦撤兵。

王彬是王敦的同輩兄弟，與周顗也是多年摯友。他先去亂石崗哭吊周顗，然后再拜訪王敦。

王敦見他容色凄慘，不禁詢問何故。王彬回答因哀悼周顗，悲痛不能自止。

王敦大怒道：“伯仁是一心求死，況且他只是把你當成普通人看待，你何必為他憑吊？”

王彬為周顗感傷，聲淚俱下，“周顗乃當世名士，也無結黨營私之舉。如今大赦天下，他卻身首異處，豈能不讓人哭泣？”

他情到深處，更數(shù)責王敦叛逆犯上和殺害忠良，日后必禍及門戶。

王敦更加憤怒，聲言要當場殺死王彬。連在座的王導也為王彬擔心，連忙出來打圓場，又勸王彬向王敦道歉。

結果王彬非但不肯，還說：“身患腳疾以來，連見皇帝也不行拜禮，今日為何要向王敦下跪，又有什么需要道歉！”

王敦陰惻惻地說：“腳痛難道比得上頸痛？”

面對王敦以殺他作為脅逼，王彬仍意氣自若，毫無懼怕之意。

最終王敦也忍住了怒意，沒有大開殺戒。

兩周后，王敦見大局初定，于是準備在建康設立留府，以求徹底架空司馬睿。

結果武昌方面?zhèn)鱽肀粍⒆竦穆?lián)軍圍攻的消息。王敦大驚，立刻揮軍回武昌。

建康城的困境暫時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