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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妖道
破廟的廟門只剩了一半,另一半耷拉著的門扇也已顯露出搖搖欲墜的模樣。斷了手的韋陀像歪在供桌旁,身上的彩漆剝落的像個麻風病人,一只蜘蛛正從韋陀像眉心的裂縫里牽出銀絲。
桌上的長明燈油早干了,燈芯卻古怪的豎著。正午的陽光從缺了瓦的屋頂漏下來,幾根光柱射在積灰的佛像上,浮塵在光束里跳的刺眼。
正中央供桌的前頭,一個花白胡子、衣著邋遢的老道,正盤腿閉著雙目專心診脈。
躺在地上的青年人人事不知,只是眉頭緊蹙,臉頰旁兩坨不自然的酡紅,一副正下意識苦苦忍受的模樣。青年人身邊,兩個漢子微躬著站在兩旁,一臉緊張,大氣也不敢喘。
四個人都一動不動,倒也像是廟里蒙灰已久的佛像一般。
一只粉蝶兒撲閃著翅膀,誤撞進這間如同凝滯了時間一般的寺廟里。
“去,去。”守在兄弟身邊的黃大正覺得心里七上八下,瞥見這竟敢站上弟弟額頭的粉蝶,趕緊揮手將它給驅了去。
粉蝶慌慌張張的飛走了,黃大心中的一抹焦躁卻也壓不下了,忍不住開口道:
“仙師,這……”
“俺家二郎……您……究竟能不能治?”
邋遢的老道沒有說話,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黃大身邊,一個豁了牙、看上去有幾分畏縮的漢子趕緊拽了拽黃大的衣襟。
“噓!擾了老神仙診脈!”
“可……”黃大瞥了一眼這平平無奇的老道。忍不住拉著那豁子轉過身,小聲道:“豁子,你當真沒有唬俺?”
“旁的有道仙師,哪一個,不是穿得綢是綢、緞是緞,走路呼呼帶風,腰里掛著叮當響的銅鈴還有黃澄澄的法器。連去趟村口,都要坐著驢車,后頭還得著幾個小道童伺候著哩!”
他心里還有嘀咕沒有說完,瞧眼前的這老道士……布衫洗得發(fā)白,靴子磨的能見著里頭的泥腳。還有門口那兩漢子,哪家仙師瞧病,還要人把著門望風……
“哎喲,我的黃老叔!”
姓趙的豁子被嚇得一跳,趕緊回過頭去看那老道,見那老道仍是一尊泥像般只顧著把脈,想是沒有聽去,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遂又回身低聲勸解黃大:
“黃老叔,俺知道你是著緊二哥。”
“可這位老神仙,可是真真兒的在陸地上行走的活神仙!俺可是親眼見識過老神仙的道法。”
“既有幸有俺引著老叔,尋到了這尊真佛,且把心放肚腸里就是!”趙豁子也不知哪來的信心,拍著胸脯向著黃大大打包票。倒顯得他和這老道是一伙的般。
“這……唉!”
黃大心中搖擺。但事已至此,脈都已診上了。總不能搶了二郎奪路走了罷?
思緒飄飛間,他忽然就想到了上個月自己跪在曬得燙手的麥茬地上搶收——黃家三代逃荒到江南,祖輩蜷在河神廟廊下生火做飯,到他這輩,終于置辦起了十畝薄田。收糧的時候,弟弟黃二郎手舞足蹈的像個孩子——雖然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都說他的兄弟的呆傻沒治了,但黃大總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努力的要在黃二郎各種各樣的日常行徑里,尋找能夠證明他兄弟癡癥好轉的證據(jù)。
就如那天在田里,黃大就高興的對兒子說,他二叔的癡癥定是要好了:畢竟,傻子又哪里會知道,那田里金黃的麥浪,就是比天還大的喜事?
只是貧苦人的喜事總難長久,老天也總偏愛作弄貧苦人:收成的喜悅還沒有散盡,兄弟黃二郎就不知害了什么怪癥,先是渾身冷熱交替的打起擺子,而后竟是昏厥了過去,人事不知了。
慌了神的黃大連夜借了鄰居家的牛,套了牛車趕到府城請大夫看,那大夫一臉不耐的摸了摸脈,就說是“寒邪入體”,刷刷開出了幾副苦藥,便催著黃大去付診金。可那苦藥灌下去時,卻像是潑在了石頭上,半點也不見效。
眼看弟弟面色一日比一日灰敗,黃大急的滿嘴都是燎泡。實在坐不住的又去了趟府城,而這一回,府城里的那大夫,卻是連門都不給他進了。
即便黃大給他看懷里賣了田才揣來的銀錢,那老大夫仍是將頭給搖成了貨郎鼓:黃大心里知道,這是嫌他的兄弟要死,便干脆不去收治,免得平白砸醫(yī)館的招牌。
黃大卻不死心,他就這么一個兄弟,爹死前握著他的手千叮萬囑,要他照顧好這個呆兄弟。若是二郎還走在自己的前頭,自己他日下了地府,有什么臉去給爹娘交代!
正要再借牛車趕去州府瞧病,村里的閑漢趙豁子卻尋上了他,說自己有醫(yī)治二郎的門路……趙豁子雖是個浪蕩子,但因著其整日價在街上游蕩,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卻也都知曉幾分。保不齊,他真識得什么厲害郎中?
抱著這樣的心思,他才到了這間破廟……
視野里,那老道眼皮子微顫,緩緩睜開了眼。黃大心頭一個激靈,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從那亂麻窩似的念頭里掙出身來。
“老……老仙師……”
雖然方才,還想著許是遇到了騙子。但此時,黃大的嗓子眼還是忍不住的發(fā)干。
“老神仙,黃家二哥,他咋樣啦?”
那邊廂,趙豁子已是等不及,一跨步便越過了黃大,搶先向老道問道。
老道眼皮略抬,掃了他二人一眼,臉上帶著成竹的笑,卻也不搭腔,只是對著廟門外風口上侍立著的一條壯漢喚道:
“阿大。”
“噯,師父!”那壯漢答得干脆。此人身形如鐵塔,面上斜貫著一道蜈蚣似的粗疤,瞧著就讓人脊背發(fā)毛,可回老道話時,卻馴順得像頭騸了的牛牯。
“去,將放在你身上那葫蘆里的丹藥,揀兩丸大的來,碾碎了,再打碗清水。”
“省得!”被喚作阿大的疤臉漢子甕聲應了。不多時,便托著一小包細藥末兒,端著一碗澄凈水回來。在老道的示意下,扳開黃二郎的牙關,小心地把藥粉兒灌了下去。
黃大早被這對師徒的氣場壓得縮了脖子,又盼著老道真有好手段,當下只敢瞪著眼珠干瞅著。至于先前心里那點“馱起二郎就跑”的勾當,早撇在腦脖兒后頭了。
灌罷了藥,老道用枯樹枝般的手指翻開黃二眼皮,瞅了瞅眼珠子。接著揮揮手,讓那鐵塔似的徒弟褪了黃二的上布衫,自家則慢條斯理抖摟開一個牛皮針囊。只見那銀針根根細如牛毛,被老道枯瘦的手拈起,又快又穩(wěn),須臾間便將黃二郎前胸后背扎得密密麻麻,好似個碩大的蒼耳子球一般。
這一身晃蕩的銀光,看得人頭皮發(fā)炸。黃大連喘氣都壓著聲,腳底板直發(fā)軟,哪里還敢吱聲?只能把心提到嗓子眼,眼巴巴守著。
這般又熬了一炷香光景,黃大眼睜睜瞧著二郎那張臉,先是蠟黃,漸轉青紫……到最后猛地張口,“哇”一聲噴出好大一灘腥臭黏膩的穢物!
“二,二郎?”
黃大唬了一跳,下意識就想去扶兄弟,老道卻擺手攔住了他,呵呵笑道:“動不得,不見這針還扎著?”
“莫慌,一點小病。只是遷延得久了些……待老道起凈了針,再予你張方子,吃上半月,這才好的干凈……”說到這,老道眼里閃過一分揶揄。“呵呵,寬了心罷,是要你自去藥房抓藥,老道可不賣你香灰符水!”
這話里的促狹勁兒,把黃大臊得耳根子發(fā)熱,這才明白方才自家肚子里那點嘀咕,在人家眼里跟明鏡兒似的!
又看了看自家兄弟,雖還沒醒,但面上的那抹駭人的黑氣卻已是消了。
這可是他第一回見有藥見效!他壯起膽子問那老道:“仙……仙師。”
“不知俺兄弟啥時候醒?”
“不知道。或是今日,或是明日。總之,貧道保他這幾日能醒就是了。”老道一邊為黃二郎除針,一邊隨口回答。
他說的隨意,黃大卻覺得,那自二郎昏迷起一直懸著的心肝,總算落回了胸腔。
待到老道給黃二除了針,黃二郎的面上竟已有了血色,一摸額頭,那始終退不去的熱竟也退了。黃大心里又是高興,又是慚愧,忙不迭伸手從懷里摸摸索索,掏出個粗布小口袋,抖摟出幾塊散碎銀子。又一頓,像是下了狠心,把袋底抖了個干凈——把里頭約莫二十兩光景的碎銀、銅錢,全捧在手心里,往前一送:
“仙師!俺兄弟勞您老救命!這點子心意,您老千萬收下,權當是弟子一片孝心……”
“嗬嗬,免了。”老道仍舊是那只枯手隨意一擺,看也不看黃大費勁心力籌來的那些,比黃大自己的賤命還貴重的錢財:“貧道懸針濟世,不為蹭這幾兩銅臭腥膻。”
“你這兄弟的面相,日后不是凡俗。”說到這,老道的眼睛眨了一眨,似有深意的說道:“今日幫他,許也是天意,你也不必用那些阿堵物,平白壞了貧道的道行。”
“且貧道和你這兄弟,或還有同擔風云的那一日。”
黃大聽得云里霧里,卻已不敢勉強要老道收下那些銀錢,心里對老道也更是敬服。他正想將那錢財收到懷里,忽的,心里又記掛起兄弟的癡病來。
今兒上天有眼,遇見了這般遮奢人物。若是錯過了,這輩子還不知何時再有這等的機緣?
他猶豫稍許,干脆厚著面皮再度俯身,朝老道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的一個響頭磕在泥地上:
“仙師,弟子還有個不情之請……還請您老再施展本領,再幫幫俺兄弟。俺這兄弟胎里就帶了癡病,十來年了,也不見好。您能不能一并……”
不料,一直一副道骨仙風模樣的老道,卻是驟然愣了一愣,連聲音都不自禁的拔高了些:
“你說,你這兄弟……是個呆漢?”
黃大一怔,老道也不待黃大回答,干脆自己起身,湊到黃二臉上細細看了起來:
“不該,萬不該啊……這眉間懸針,如赤蛇貫日,又是日隆雙角,左高右低……此確是吞龍噬鳳、煞君轉世之相!”
“正該是我輩人物,可又怎會是個癡的?”
他一邊喃喃,一邊更將身探過,要更細細的察看一番。這時——
廟外響起了一道急促的腳步。緊接著,一位高瘦漢子裹著一陣風,越過半開的廟門沖將進來——黃大已是認出,這漢子是道人在廟外放風的兩名弟子中另外的那個,他和趙豁子進廟前,就受過這漢子的盤查。
“師父。”那漢子語速快如爆豆,帶著一股掩不住的殺伐氣:“有官狗子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