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面上，黃巢自是不會落了劉五的面子，他臉上故意堆起幾分鄭重，把酒碗在手里轉了幾圈，才慢悠悠開口：“劉兄這般看得起黃二，黃二實在是惶恐。”

他抬手搓了把臉，露出點疲沓相來：“只是，咱如今大病方愈，腦中紛亂……”

“現下若是為了那些抽頭胡亂應承下來，到時候若不堪重任，耽誤了兄弟們吃飯的營生，那豈不是我的罪過？”

“哎，黃兄弟過謙……”劉五話還沒說完，黃巢便為他斟上一碗酒，堵住了他的話頭。

“既蒙劉兄看得起咱，莫說什么抽頭不抽頭，劉兄你但有所命，兄弟我還能推辭不成？”

“日后若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盡管吩咐便是！說那抽頭，平白給你我染了銅臭。”

像這等市井之中的地頭蛇，立身之本便是個“義”字。而所謂的“義”，于黃巢看來，便是人情。與其去給這地頭蛇做個打手，不如日后一點一點賣他一個人情，黃巢又怎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劉五聽得黃巢這話，反而咧嘴笑了，跟他碰了個海碗。

“兄弟實在人！”劉五仰脖，灌下滿碗酒漿。

他本就沒指望一頓酒就拴住這等人物——江湖里熬出來的地頭蛇，哪可能是一根筋的愣頭青。這次上門，本就是為了先開門見山表明誠意，結個善緣，日后再行水磨工夫。倒不奢望只一頓酒肉，就能買得這樣的厲害漢子歸心。

倒是這黃二，沒想到竟這般圓滑……劉五心里又給黃巢添了三分斤兩。

待黃大端著切好的醬肉、一碟子鹽水煮菜出來，兩人便擱下招攬的話頭，把心思放在了談天說地上。

劉五久在河上討生活，漕幫客商、江湖豪強，但凡有從這河上過的，就沒有他接觸不到的人物。自然而然的，肚子里便攢下了許多見聞。而黃巢于這大宋了解實在不足，正好能從這劉五身上探聽一二；他兩世為人，有時候說出一句話來，就能點透其中門道，倒叫劉五嘖嘖稱奇。

二人談性不止，酒碗空了便叫石頭跑腿去沽，喝到日頭西沉，灶房灰冷，腳下竟已堆起幾個空壇子。

待到劉五搖搖晃晃推門告辭，夜風裹著星斗呼啦灌進屋來——兩人才驚覺，竟是就這般聊了整一個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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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那不是黃家二郎嘛！”

“嚯！如今真真大不同了，瞧那通身的氣派！早先怎沒瞧出是這般俊模樣？”

“可不是怎的！聽風傳這二郎爺是武曲星君臨凡，魂兒一醒便通了武藝！前些日子在橋頭草市，單槍匹馬降服了一丈高的龍駒馬！俺家侄兒當時可瞪眼瞅著呢……”

“扯你娘臊！俺分明聽說，這黃二郎分明是文曲星降世！沒進過學館的門檻，倒認得上千字！”

“嘖嘖嘖……都不在譜！”蹲在田埂邊上的老漢啐口唾沫。

“按俺說，黃二郎先前患的就不是呆癥，分明是魂靈兒被兜率宮的老君爺提去煉丹啦！如今元神歸位，帶回來天曹授的仙術咧！”

看著黃巢從田埂上頭昂首挺胸走過，一群正休息的莊稼漢子互相竊竊私語。莊稼漢子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卻總難壓住嗓子，這私語聲仍然被風送進了黃巢耳中。

看來，這份“天生異人”的名聲，已是漸漸的傳揚開去了。

接連幾日，黃巢日日踱去草市尋劉五吃酒。劉五雖圖他身手鎮場子，偏這幾日風平浪靜，倒成全了二人酒碗里的交情。

酒過三巡時，劉五絕口再不提招攬之事——江湖老雀兒最懂火候，話已說透了還多糾纏，反倒惹人生厭。倒是黃巢閑聊間故意漏出的三兩句馭下亦或是其他的門道，倒教劉五更是將黃巢驚為天人。

借著劉五的見識，黃巢也迅速的增進著自己對這大宋朝的了解……知悉了這大宋朝定都在了東京汴梁；知悉了這大宋朝重文輕武，知悉了北面還有個契丹遼國、西面還有個黨項夏國……

這叫黃巢不禁冷笑。這大宋朝，當真是不思進取。北面西面還有國土未復，卻要自斷臂膀，弄什么重文輕武的把戲……這趙家靠著黃袍加身摘了桃子，果然心虛得緊。唯恐被麾下也照著葫蘆畫瓢。

這一日又在草市里頭，呆到了日頭西漸方歸。等到了家門口時，天邊已然染上了一抹墨色。

剛近柴門，卻正好撞見兩個皂衫公人提溜著鐵尺，正從自家院里邁出來。褲腰帶還油乎乎地晃著塊醬肉——分明是前些日子劉五讓黃巢拎回家去、黃大卻舍不得吃的那塊。

“好生記著！”那胖點的差役唾沫橫飛，吊著三角眼乜斜黃大：“左鄰右舍但有窩藏生臉子、私通妖賊的，立馬到縣衙舉告！知情不報的——全里坊所有民戶，可是一并同罪！”

“你等可要好生掂量掂量。”

“欸，欸，小人記著，小人記著……各位差爺慢走，慢走……”

黃大佝著腰追到籬笆邊，笑得比哭難看。那兩差役轉頭看到黃巢，露出滿眼審視，黃大趕忙快步迎了過來。

“二郎！你怎才回來……差爺，這是俺的兄弟，親的！自小就住在這，不是生人。”

“若是不信，去問問便都知道……”黃大急得舌頭打結。

“得了得了！”瘦差役不耐煩的甩著鐵尺，“不是外鄉的生人，就快些進屋！眼瞅著天擦黑兒了——當心妖匪拿你心肝下酒！”

“是，是……多謝差爺提醒，差爺宅心仁厚……”黃大不住的陪著笑，直到目送著這兩差役走了，方才舒了口氣直起腰來。對黃巢道：“二郎，累壞了罷？”

“屋里給留了飯，好懸沒被這兩官差吃去……走走走，快些進屋，俺給你盛上。”

“這兩人，卻是來做什么的。縣里發生了何事？”黃巢微微皺眉，詢問黃大。

黃大枯樹皮似的臉僵在風里，好半晌，才長長嘆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道：

“不給好人活路啊……都是來搜捕先前，救了你的那一伙仙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