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鋪兵和劉五顯然也是熟識,見他過來,嘴角略挑了挑:
“哦,劉五啊。”他將水火棍往地上一頓,靴尖踢了踢腳邊滿地狼藉的木屑殘骸,道:“怎鬧出了這般大的亂子,都傳到俺巡檢鋪里頭了。”
“你這渠頭,莫不是要改行,去做拆棚子的?”
“哪有的事。小小鬧劇,怎就勞了張頭兒玉趾——”劉五打個哈哈,上前扶住這張姓的鋪兵,幾貫銅錢不動聲色的就滑到了鋪兵掌中。
“——這些銀錢,便請張頭兒喝酒!”
張鋪兵掂了掂分量,滿意地哼了一聲,目光掃向那個身旁的小廝。那小廝正踮著腳,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急得直跳。
“公子爺,公子爺!”
似是終于找到了要找的人物,那小廝眼睛一亮,趕忙撥開正四散的人群沖了過去——他口中的公子爺,卻正是那位馬術平平的公子。
原來這公子騎了馬領了小廝出行,卻是不耐小廝慢悠悠的腳程,便自個兒先行打馬,來這榮記書畫鋪取訂好的扇面。
這小廝緊趕慢趕,胸膛喘得像破風箱——好不容易到了這橋頭草市,卻見榮記書畫鋪里三層外三層,圍攏了不少瞧熱鬧的人群;人群中心正正發著瘋的大黑馬,不正是自家公子爺的座駕?
他大吃一驚,生怕自家公子遭了什么不測,偏生又擠不進人群,這才急匆匆的跑到了巡檢鋪子里,請了巡檢鋪的鋪兵來——這板橋鎮河道乃是河運要道,草市里,是有官面上巡檢司的人物派了兵丁坐鎮的。草市里收上來的油水,有時可比城里的市集更甚。
眼見那小廝的公子爺無事,姓張的鋪兵便也收了目光。向著徐五提點了一句:“縣尉徐家的公子,方才這小廝擔心他公子出了事故,才去引了俺來——算你交了好運,這位爺沒出什么事,若他在這地界里出了事,爺兒們未必有事,你這劉敢當這渠頭,卻是要當到頭了。”
“哦……”劉五這才明白,這些只掛職在巡檢鋪子里混吃等死,若不是為了撈錢,等閑不愿意起身走幾步路的老爺兵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原來是有人急匆匆去尋他們搬救兵。
這河道巡檢鋪子雖說是只直屬于應奉局巡轄遞鋪使的特設差使,但若是有官面上的人物落難,還是要出面斡旋一二的。
那公子先前被堵在書畫鋪中,想出來拽馬卻不可得,后來又被隔絕在人群之后,竟直到這時,方才有機會上得前來。他先是仔細查看了那黑馬上下,只見這黑馬并無什么損傷,不禁大喜,領著那小廝到了黃巢身邊,拱了拱手道:“這位壯士好俊的馬術!”
“本公子這「踏夜烏騅麒麟獸」,世間少有。若是出事,可難再尋。倒是多虧了壯士你了。”
見他語氣客氣,黃巢也淡淡回了一個叉手禮,道:“你這一身馬具,有些硌著馬了。”
“回去之后,當換套輕簡的馬具。”
“竟是如此嗎?”公子哥兒有些驚異。“壯士這般好馬術,可有興致受聘做個教師?”
黃巢搖頭拒絕,他可沒有興致去給紈绔教導騎術。信步走進那一片狼藉的書鋪。鋪子里,榮老頭兒跌坐在地,望著這滿地的狼藉,欲哭無淚。
“現在,還覺得咱是歹人么?”黃巢居高臨下,嘴角噙著冷笑。
“你……”榮老頭兒的怒容僅維持了一瞬,又頹喪的低下了頭。
“險些忘了你這老貨。老措大,你怎么給本公子綁的馬匹?”那公子看到榮老頭兒,頓時想起方才的舊賬來。
“好在今日有這壯士在場……若是我的「踏夜烏騅麒麟獸」麒麟獸今日跑了折了,看我不拆了你這把老骨頭!”
“徐三爺,我,我……”榮老頭百口莫辯,滿腹凄苦,最終化作一聲哀嘆。
“哼!那扇面,你也不必畫了!”
那公子不再理他,徑直來到黃巢面前,道:“壯士。”
“你為本公子保下馬匹,我該當謝你。走,且吃酒去!本公子最喜結交你這等奇人異士!若是有暇,還要向壯士你指教馬術……”
“公子爺……”卻是那小廝怯怯的拽了拽這公子的箭袖。
“您怕是忘了,老爺說這幾日縣里不太平,要您趕緊回府里去,哪能再去吃酒……”
“去去去,就你話多。”那公子不耐煩道。“本公子有寶馬,須臾便能回府。吃個酒的工夫,有什么打緊?”
小廝身子一縮,一張臉頓時皺成苦瓜——您有馬,我可全靠一雙肉腳追啊!
黃巢察言觀色,道:“承蒙好意,吃酒卻是不必。”
“閣下若是有心,不如贈我幾本書籍?方才我二人意欲進店,只因衣衫破舊,卻是被這老店家阻攔在了門外。”
“還有這事?”公子哥兒眉頭一挑。
這時,劉五也已送走了那名鋪兵,回轉了過來。恰好聽到了黃巢這句,于是道:“榮老頭兒,這便是你的不是了。”
“開門做生意,迎的是八方的客……你怎還擺你那臭窮酸脾氣?”
“今日若非這位黃兄弟出手……依俺看,你這棚子,早被那馬給踏平了!”
黃巢似笑非笑的看著那榮老頭兒,臉上沒有一點兒異樣。黃滿倉站在黃巢身邊,瞧了瞧這位阿叔,又瞧瞧地上正被眾人指責著的老書生,只覺得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這些人都不知道——阿叔其實,早已看出了那馬要發瘋。
阿叔明明能事先解決這件事,他就是故意要教訓這老頭兒的!
榮老頭兒耷拉著腦袋,頹喪不已,渾然沒了方才那副讀書人面對百姓平民時自命清高的模樣。
當著公子哥兒和劉五的面,不得已,他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朝著黃巢苦笑作揖道:“方才是小老兒孟浪……實是不該看輕了這位好漢。”
他看了眼那公子哥兒,心知這回定是惹惱了這位金主,遂想了個法子彌補一二:“好漢且挑揀書籍,不論原先作價幾何,都當是小老兒為徐公子贈予好漢的就是。”
“哼,老措大還算識相。”那公子哥兒一聲冷哼。
“還有我這侄兒。”黃巢受了榮老頭這一揖,又將黃滿倉從旁邊拽了過來,拽到了榮老頭的面前。
“方才,你也羞辱了他。”
“……”
榮老頭臉色一黑,他這把年紀,又是讀書人,如何愿意拉下臉來,給一個孩子彎腰賠罪?
下意識想要摔袖,卻正看到黃巢的眼神……頓時一激靈,打了一個寒顫!
那是怎樣的一個眼神?似笑非笑,卻又滿是惡意。榮老頭兒只覺得脊梁處驟然炸起一陣涼意,汗毛倒豎。一個念頭閃電一般的刺進腦海里——此刻若不低頭,之后,只怕就要有滔天的禍事!
方才提起的那點微末氣性,登時如寒塘落雪,消弭無形。他驚懼交加,對著黃滿倉也急急拱下腰去,喉嚨里擠出干澀的賠罪:“是小老兒孟浪了……方才口無遮攔,沖撞了這位小哥……”
“萬望海涵,海涵……”
黃滿倉卻是一怔,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他長到這般年紀,何嘗有一位讀書人老爺,和他這般低聲下氣的賠罪說話?
見那榮老頭兒低聲下氣,前倨后恭的模樣,一股快意頓時從天靈蓋里,直直的貫通到了腳后跟。
分明是阿叔算計了他,他還要向阿叔和俺賠罪……
他偷偷瞄了一眼黃巢,心中卻是不自覺的浮起一抹念頭來:自己這位阿叔,當真是遮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