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就著月光，領著沉默的黃巢，復又攀上了先前來時的坡道，尋找著趙豁子的蛛絲馬跡。好在今夜月色明亮，不多時，循著痕跡，在左近的一處山澗里找到了趙豁子。

趙豁子癱在冰涼的澗水中，渾身浸透了血污，暗紅的血絲順著水流蜿蜒，染得本來清冽的山澗水都帶了猩氣。但饒是如此，他竟還沒死，喉嚨里“嗬嗬”的輕哼著。見了黃大，眼睛里迸出驚喜來。

黃大也是大喜過望，手腳并用地溜下陡坡，連拖帶拽的將他從刺骨的水流里撈起。

“老，老叔……”趙豁子眼皮掀了掀，氣絲游移，渾濁的瞳孔里卻透出點驚喜的活氣：“你沒死啊……”

“莊稼人，命賤，哪能這么簡單就死了去？”黃大扳著他肩膀，查驗他的傷勢，一邊查驗，一邊倒吸著涼氣：“乖乖！豁子，你命可真硬！”

只見趙豁子的身上，橫豎交錯著七八道裂口，皮肉猙獰外翻，其中，以右腿上的一道刀傷最為駭人，幾乎深可見骨。

“嘿！那孫子本事不濟，沒劈著俺要害……”趙豁子咧嘴想笑，卻扯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可那口氣里還夾著死里逃生的得意。“老叔，方才俺掉下溝子后，見著那廝循著動靜，追殺你們去了，你們……沒遇著他？”

“哎呀……二哥怎醒了？”他瞧向跟在黃大身后，不聲不響的“黃二郎”，眼神不自覺被對方衣角的血漬吸引。

“多虧你帶俺找的那仙師……至于那兩畜生。”黃大手里草草用扯下的布條按著傷口，略一猶豫，瞥了一眼黃巢，說道：“他們兄弟想殺二郎，俺……俺一發狠，將他們全都殺了！”

“要害俺兄弟，殺……殺官，俺也敢干！”

趙豁子驟然瞪圓了眼，直勾勾盯著黃大。片刻之后，惡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好！殺得好！”

“老叔，你是好漢子！放心，這事兒，俺爛在肚子里！”

“俺這條命，全賴你救哩！”

黃大悶頭點了點，手下則不停的包扎。布條一勒緊，趙豁子支撐不住，疼的幾乎要哭爹喊娘。

黃巢并不說話，只是默默的審視著黃大和趙豁子，像是夜里冷冽的山石。將趙豁子的舉動神色都看在眼里。只有當黃大在血糊糊的忙亂中焦聲喚一聲“二郎搭把手”時，他才似個被啟動了機關的木偶，帶著木訥的撕扯布條、取來澗水。

一做完黃大吩咐的活計，他就立刻默默的，退回到屬于他的那片陰影里去。

趙豁子重傷殘廢，黃巢默不作聲，黃大自然而然的便將擔子挑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摸著黑尋到了處山洞，在山洞里點起火堆，三人便在這一處山洞中小憩了一夜。

次日天還不亮，黃大便熄了火堆，背起走不動道的趙豁子，循著一條無人的小道往家中趕。

“滿倉！滿倉！”好不容易到了一處村莊，黃大推開一處用竹篾扎作籬笆的小院院門，朝著屋里頭壓低了嗓子招呼。屋門“吱呀”一聲打開，里頭出來一個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的黑瘦少年，看到黃大和黃巢，臉露喜色：

“阿爹！你們回來了！……啊呀！豁子哥這是怎么了？”

“嘿，上山遇見了兩畜生……”趙豁子苦笑。

“和孩子說這些作甚，話怎恁多！”黃大不想讓兒子知曉昨晚的事，虎著臉呵斥了還在說俏皮話的趙豁子，而后扭頭，低聲吩咐自己的兒子黃滿倉：“別嚷嚷，快去，攙著你叔回房里歇息……一會幫俺一起，把空的那屋收拾了，好給你趙叔養傷！”

“欸，知道了！”喚作黃滿倉的少年頗為聰明，見父親刻意壓低了聲音，立刻便不再追問。

趙豁子苦笑，倒沒有拒絕黃大留他養傷。他姓趙的家里就他一個，現下傷的又這般重，回家了無人照顧，無異于等死。

這邊黃滿倉走上前，十分自然的挽著黃巢的手進了屋子，哄小孩兒一般道：“阿叔您先呆在這屋，晚些時候，侄兒給您逮只蟋蟀大將軍耍子。”

黃巢見他這般，心下倒是有些好笑，搖頭道：“耍子就罷了。”

“去幫你阿爹，不用掛心朕……咱。”

他先時，便已打好了主意。先扮作這黃二，再作他想。只是扮黃二還行，扮傻子，終究是強他所難。索性不做隱瞞，只當黃二呆癥痊愈就是。

黃滿倉下意識的“哎”了一聲，而后猛的意識到了什么，抬起頭，不敢相信的端詳著面前的黃巢。

自己那蠢二叔平日里邋里邋遢，話都說不順溜；而面前這人腰背挺直，眼神清明，口齒清晰，哪兒又有半點患了癡病時的渾濁呆傻？

“阿叔。”黃滿倉有些囁喏的開口。“您……”

“您的呆病，也治好了？”

“嗯。”黃巢點了點頭。

“好了。”

少年郎的眼中霎時迸發出難以掩藏的驚喜，忽的起身，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阿爹，阿爹！”

“阿叔的呆病好了！好了！”

黃巢唇角不自覺掠起微笑。少年人這般赤子心性，讓他頗為喜歡。

思緒忽的一滯，這一抹笑意頓時凝固。

曾幾何時，自己那外甥林言，也有過這般赤誠少年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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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興奮，很快就被屋外謹慎的黃大所制止。黃巢不多去理會，而是借著這醒來之后第一次的獨處機會，暗自端詳起黃家的這間屋子來。

屋子很是逼仄，只一張矮桌，一張凳子，一床木板搭成的草鋪。屋外的風吹的窗樞直響，不時漏進幾縷風來。雖然先前通過衣物，已猜測到黃家兄弟處境怕是不佳。只是卻沒想到，竟然到這樣的地步。

前生時候，高低還是個鹽商出身。現在倒成了泥腿子……黃巢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不過，這屋子里收拾的，倒是干凈……

正自想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卻是黃大捧著個陶碗，拎著雙筷子走了進來。見了黃巢，臉上的溝壑都舒展了些：“來，二郎，餓了罷？滿倉那小子熬的好粥，大哥特意給你加了把黃豆……”

將那粥放在矮桌上，往黃巢面前推了推。“愣著作甚，吃啊？”

黃巢點點頭。他倒也確實餓了，接過那粥碗吃了一口，只覺口感粗糲劃喉。略一猶豫，才繼續將這碗粥扒入口中。

黃大見狀，更高興了：“好，好，你能好好吃飯，可見這病是真好了。”

“天可憐見，上天還是眷顧俺們黃家……”

說著，尾音漸顫，他趕忙別過臉去，拿袖子在眼角處狠狠蹭了兩下。

黃巢靜靜的吃著粥，見到黃大平復了心緒，他才將手中的粥碗放下。道：

“病雖是好了些，腦子里卻還是一團漿糊。卻是所有事情，都記不大清了。”

“不知眼下，是什么年月，這里，又是哪府哪縣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