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賣出去了？”

黃大的手指，像旱地里刨食的枯根，依舊死死摳著徐管事皺巴巴的前襟布。聽到徐管事竟已將他的命根子般的田地脫手，這老實漢子的眼珠子猛地暴凸，指節發力，竟攥著對方衣領將人提離了地面幾分，喉管里擠出崩潰的嘶吼來：

“俺簽的可是典契！你、你這是謀俺全家的性命吶！”

“你這廝……撒手！”

徐管事懼劉五的威勢，卻不怕這平日蔫頭耷腦的莊稼漢。未曾想今日的黃大，竟迸出一股子瀕死般的悍勇和怒火，十指如鐵箍，勒得他喉頭發腥，只得一邊掙扎，一邊厲聲罵道：“你這天生受窮的窮骨頭！”

“鳥廝！心肝讓狗吃了啊……告官，俺要告官去！”黃大的身子篩糠般抖著。

許是自覺得顏面掃地，徐管事竟油然生出破罐破摔的狠戾。他一個猛力，掙脫了黃大的手，在地上趔趄的幾步方才站穩。手指哆嗦著理平扯歪的領子，臉色已黑如鍋底。

“去！只管去！”他梗著脖子，脖頸上一道紅痕宛然可見，眼神卻是透出了一股子偏激來，“窟窿填不上，俺左右也是個死。主家的板子還是被衙門刺配，俺都認了！橫豎都沒了好結果，還怕你這泥腿子告狀？”說罷，竟真有恃無恐地要拂袖而去。

“慢著！”

劉五橫臂一攔。徐管事忽然這般破罐子破摔，反倒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一時竟不知如何鉗制。

“田的去向。”陰影里，一直冷眼旁觀的黃巢見劉五竟沒了分寸，遂低聲提醒。

聲音不高，卻如冰珠落盤。

“對！”劉五恍然，目光如釘子般刺向徐管事：“俺黃兄弟問你，你將那田，賣與誰去了？”

徐管事悶哼一聲，嘴角咧開，帶著股泄了氣的怨毒：“典來的田契，哪個活得不耐煩的善主敢接盤去？十畝好水澆地，都塞給采石磯那個……薛登，薛員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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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徐家莊子畢竟還是徐貴的地盤，且徐貴已是將田契賣了別人，再多糾纏也無意義。劉五、黃大一行人只得順著原路，悻然離開這深宅大院。張瘤子熱心的將幾人送到路邊，黃大垂著頭，肩胛骨塌陷下去，像被抽干了魂。連素來沉得住氣的劉五，也擰緊了眉峰，眉間刻下一道深深的“川”字。

“劉阿叔，”黃滿倉湊近半步，瞧著劉五臉色，小心翼翼問道：

“這薛員外，莫非是什么大人物么？”

“怎么您一聽他的名號，就換上了這樣一副模樣？”

“嘁！什么狗屁員外！”劉五朝地上啐了口濃痰，嫌惡之情溢于言表。見黃大、黃滿倉皆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樣，便也耐心的和黃家一眾人等解釋起來。

原來，這薛登和他劉五一樣，也是這江寧府河道上的一員渠頭，道上送他個諢名——‘混江鼉’。這江寧地界，河道上討生活的漢子組成的渠幫百八十號，論起名號響亮來，這‘混江鼉’薛登和他劉五一般，都算是最有名氣的幾個渠頭之一。

不過，和他劉五八面玲瓏、仗義疏財的手段不同，這薛登卻是靠著一手媚上欺下的手段，傍上了江寧府轉運司里的幾個官兒，從此便得了勢，一手遮天。他的老窩卻是在江對岸的采石磯碼頭一帶，仗著地利，每日里靠著黑心盤剝采石磯商戶往來客商商船，賺的盆滿缽滿，因而才有了個“員外”的名號。

采石磯碼頭雖也商貿盛行，但畢竟是正兒八經的關節之地，江防重鎮，官府管理的自也更嚴格些。如此一來，便不如板橋鎮橋頭草市這里來得熱鬧非凡。那薛登早便眼紅劉五橋頭草市的收益，這幾年屢次將手伸來，都被地頭蛇劉五給打將了回去。薛登畢竟不是鎮子當地人，江寧府轉運司也還沒到能把手伸到板橋鎮的地步，這事便也就這般僵持著。

聽聞那薛登竟能與劉五這等人物做對頭，黃大的臉“唰”地褪盡血色。劉五在板橋鎮的威風，他這幾日看得真切。此刻連劉五都擰眉犯難，那自家的田……怕是徹底墜進江心，撈不回來了。

他搓著粗糲如砂紙的手掌，存著最后一絲僥幸道：“既是那薛員外不好惹……咱……咱就直撲縣衙告官去？俺簽的是典契，日子還沒到，他徐家憑什么賣？衙門老爺一看，那賣田的契子，可不就是廢紙一張了？”

“哪那般簡單?！眲⑽蹇嘈χ鴵u了搖頭?！翱芍f要告官時，那徐麻子因何有恃無恐？”

“便是因為那徐家老爺，任的就是俺們上元縣的縣尉！”

“即便告官，也是告到來他自個兒堂上！了不起捉住了這放貸的狗奴，私底下打爛屁股。哪指望他能判個還田？那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子，讓他扇自個兒耳光，明著認了是他徐家強奪了民田么？”

“啊，這……”黃大整個人僵住了，臉上的溝壑像是要流淌出苦水。黃滿倉聽得小臉通紅，梗著脖子道：“那還有王法嗎？那俺家的田，就這般莫名其妙的丟了不成？”

王法？黃巢在陰影里暗暗撇了撇嘴。黃大伸出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把不知何時淌下的濁淚。

劉五腮幫子一緊，鋼牙暗咬，下了決心：“罷了。這事，還是交俺身上?！?

俺這就渡江去會會那薛登……十畝水田，在他眼里不過指甲蓋大小的事。為這丁點零碎，料他姓薛的，還不至于跟俺劉五撕破面皮！”

黃大慌忙道：“俺們跟你去！自家的事，讓你奔忙已是大不該。尋那姓薛的，俺得跟著，便是只壯壯聲勢也好?！?

黃大身邊，黃滿倉也在一旁大點其頭。

劉五也不多言，一行人掉頭奔向橋頭草市。不多時，帶上幾個膀大腰圓的精壯弟兄，又招來一艘吃水不深的客船。眾人跳上船，在船夫吆喝聲和槳櫓擊水中，晃晃悠悠橫過大江。

采石磯扼守江口咽喉，鎮盤遠比板橋鎮鋪得開。碼頭上舟楫林立，氣派是足，卻不似橋頭草市那般喧囂擾攘，透著股漕運衙門管轄下的刻板僵硬。劉五熟門熟路，一行人很快殺到碼頭旁一片堆放貨物的倉房。倉房門口，蹲著個叼草根兒的獨眼漢子，正懶洋洋曬太陽。

“去！”劉五徑直走到他站定，影子斜斜壓了過去，“喚你們渠頭出來敘話。就說俺劉五，來尋他‘混江鼉’敘舊來了！”

那獨眼漢子抬起眼皮，獨眼珠子在劉五幾人渾身上下滾了一圈，隨后嘿嘿冷笑幾聲，也不答話，轉身便像泥鰍般，無聲無息地鉆進了倉房深處那片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