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黃巢一路而來所下的決斷。一夜過去，他已是確信了自己的境遇：并非是“南柯一夢”，而是更加奇異的“借尸還魂”——他黃巢的魂靈，竟是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被塞到了這本來呆傻的黃二郎的身子里來了。

他是個梟雄性子，心中雖是驚異這份神奇際遇，卻是將這事深深藏在心里，面上沒有顯露出半分。

只是，他對先前的那個黃二如何毫無記憶，實裝不出那呆漢原先的模樣。面對黃大和黃滿倉，也只能沉默寡言，顯得十分陌生。這反而也成為了黃大失魂猜想的佐證：先前既失了魂，自是沒法記事的。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假稱失憶，開門見山，從這黃大口中套些自己所需要知道的情報。以求日后，東山再起。

他黃巢既沒有死成，借尸還魂了。雖不知上天為何有此安排，但這卻是一個極好的，重新完成他前生未竟大業(yè)的機會！

對了，還有復仇……林言那狼崽兒，該是靠著自己的首級活下來了罷？李克用那一群唐廷走狗，許是正在和唐廷的小皇帝正在彈冠相慶……

不過沒關系，再來一回，自己有信心，一定能將這大唐天下掀翻！那時，要讓這些家伙們?nèi)脊蛟谧约好媲罢J罪！

到時，若告訴他們自己是黃巢，他們臉上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真是期待啊。

黃巢正在心里想著，另一邊，黃大的表情卻是稍稍滯了一滯，過了許久，方才長長的嘆出口氣。

“唉……你醒來后，和俺就不親近，俺便猜著，你是不是失了記憶……”

“俺們家這地界，喚作板橋鎮(zhèn)。歸江寧府上元縣管著。不過俺們家是外鄉(xiāng)人，是俺和你爺爺那輩兒從北面逃難來的。鎮(zhèn)子南面有座河神廟，俺們爺爺剛到時，就是在那廟廊柱子底下支起鍋煮的百家粟……”

“至于年月……朝廷的年號，俺確實不知曉。不過，今年是甲午年，而今天下是大宋趙官家的天下，你可要記好了，莫要不知不覺，犯了什么忌諱……”

“唉，倒也是俺貪心。二郎你能痊愈，還是仰賴了那老仙師，這是求都求不來的機緣……這癡病在老人嘴里，有個失魂癥的名頭，照俺現(xiàn)在想來，你先前呆傻，就是因為丟了魂魄的緣故！”

“這先前就一個空空的肉身，可不就呆呆傻傻，沒能記事……”

“無妨，無妨，好了便成。萬事還有俺這當大哥的。記憶沒了也就沒了，你自有俺這個哥哥照應……”

黃大絮絮叨叨，黃巢卻已經(jīng)聽不進耳中。他的腦海里滿滿的都是“江寧、甲午年、大宋、趙官家”等等字眼。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思索著這些探問來的信息。此地是江寧府倒也罷了，只是他記得自己前世死時的金統(tǒng)五年【注1】，乃是甲辰年。

若按干支算來，而今距離自己前生，總不能過了五十年罷？

壓下心中驚愕，黃巢打斷了黃大的絮叨，開口道：“恍惚記得，先前聽人提過……有個叫黃巢的？”

“你可知道他么。”

“黃巢？記得……是幾百年前，大唐時候的一個反賊？”黃大想了許久，才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

“幾百年前？”黃巢一呆。

“俺也不大清楚，只記得是大唐朝的人物。”黃大不甚在意的說道。

“俺們大宋都立國幾百年了。大唐朝，可不就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歷？……是哪個講古的說書人，謅的故事入了你耳罷？”

“……也許。”黃巢怔愣了許久，才強自壓制下內(nèi)心深處的驚濤駭浪。

黃大對于黃巢記得那說書故事里的人物，卻不記得他這個哥哥本還有些吃味，此刻見黃巢眉頭深皺，卻又心疼了起來。只當是他身體還未康復，不宜多費心神，囑咐了一句要他趕緊歇息，便拿著那只已經(jīng)空了的陶碗出了屋門。

屋子里，黃巢只覺得無比荒唐。

幾百年前的前朝反賊？呵，在他的念頭里，分明只是閉了會眼的功夫。怎會就過了百年？

狼虎谷里的腥氣，分明還在鼻端，腦子里，還映著外甥林言提刀刺來的模樣。大仇沒報，一大群背叛自己的叛賊和追殺自己的官狗子還沒屠盡，唐廷，該死的唐廷還沒……

“砰！”黃巢重重一拳，擂在身后那張簡陋的床榻上。床榻本就不甚穩(wěn)當，受這一拳，竟是驟然散架，陷了下去。

“阿叔？”外頭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黃滿倉推開柴門，探進頭來。“阿叔，您沒事吧？”

“朕……咱是說，沒事。”黃巢按耐下內(nèi)心的煩躁，背對著門的方向擺了擺手。而后蹲下身，將散架的床榻重新支了起來。這床榻說是床榻，其實只是用幾個木墩木箱支起一塊舊門板，散架容易，恢復起來也同樣容易。少年人似是感覺到了黃巢此時不愿被打擾，遂縮了縮脖子，又悄悄退了出去。

看著已經(jīng)收拾好的床榻，心里的那股荒唐感仍是揮之不去。

“他年我若為青帝——”他喉頭滾動，念出了半句自己的詩，后半句卻卡在舌根下，像被什么東西驟然哽住了般，只留下滿嘴的澀味。

他輕輕坐在剛收拾好的床榻邊緣上，腦子里，卻不自覺的想起了昔日的自己。

那年自己眼看皇榜上下又皆是世家子，自己空有經(jīng)綸，卻報國無門，最后憤而留詩，離開那座向往已久的長安城的時候。

每個唐人，都是聽著盛唐的故事長大的。每個唐人的心中，也都有自己的盛唐。他黃巢也曾是唐人，征戰(zhàn)多年，殺人無算，黃巢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了，自己向往的盛唐究竟是什么模樣。卻在此時忽然記起了：自己當時，之所以離開長安，就是因為看不慣那些豪強權貴，玷污了自己心里的大唐，因為看不得本該象征盛唐氣象的長安城里，卻盡是唐廷的士族高門在蠅營狗茍。

所以，自己那時才丟下筆，舉起了刀；才想要在白骨山上，建立起一個比起大唐的長安城更加壯麗輝煌的長安城；才想建立起一個比心中的盛唐，更加偉大壯麗的大齊朝來。

而現(xiàn)在，時光竟是已經(jīng)過去了百年。就在剛剛，自己還滿腦處心積慮，想著要東山再起，繼續(xù)覆滅唐廷。

然而，明明只是眼睛一閉一睜的功夫，唐廷，已成了前朝……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荒唐至極。

大唐，竟自己沒了……那么，老天要他黃巢活轉(zhuǎn)過來，又該是為了什么？

【注1：金統(tǒng)五年，是黃巢所建立的大齊政權年號，即大唐中和四年。黃巢知道唐人不會認他的金統(tǒng)年號，故而前幾章試探黃大時，用的是中和。而自己思索時，想到的則是金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