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眉棱骨微不可察地一聳，這劉五話里那絲謹慎和探詢的意味，于他這等風霜里滾過幾遭的人物，自是早已看在心底。

他確不知“渠頭”何意，但目光只需在那群精壯漢子身上一溜——一群人眾星捧月般圍著一個劉五，那份下意識的恭謹與立時響應的架勢——他心里便已門兒清了。地頭蛇的把戲，千年不變。

劉五，正是這板橋鎮河灘上的一條“地頭蛇”。

宋人結社成癖，仿佛血脈里就刻著“抱團”二字。朝堂高官尚不免俗，結那“耆英會”、“同文社”。文人士子更是動輒便是詩社、茶社、書社、經社，爭奇斗艷。便是武夫莽漢，亦有弓箭社、拳社以壯行色。至于平頭百姓，也有蹴鞠社比鄰相呼，互助社情同手足。這是大宋一朝最為獨樹一幟的特色之一。

板橋鎮，扼江寧東西水道咽喉。而江寧府“襟帶江淮，呼吸南北”，往來商舸自是晝夜不息。風不順，水若淺，或是滿載的商船太過笨重，不得寸進時，便離不得那岸上數十乃至數百纖夫，用一根根纖繩維持著這條重要的商路水脈能夠順暢流動。即便是晴好之日，碼頭貨如山積，裝裝卸卸，也少不了成群結隊的苦力。這般地界，若是匹馬單槍，如何能搶得到生意，又如何能夠生存？

故此，河灘百丈之內，似纖夫苦力等底層人自是紛紛結社自保，這么些年月下來，自然便形成了十來塊的“勢力范圍”。每塊地盤上，便杵著一個像劉五這樣的“渠頭”。而這橋頭草市一帶，正是屬于劉五勢力的地界。

“渠頭”二字，分量不輕。手底下攥著幾百號賣力氣的弟兄，號令所至，扁擔如林。既然有了權柄，自然也多了些旁的額外的收益：河畔街巷的店鋪、攤頭，免不了向他劉五按月奉些“例錢”、“抽頭”，以求平安。

劉五收了這抽頭錢，自然有這護場子的責任，但凡有不開眼的在這塊地界攪風雨，壞了商戶、船主們的財路，他和手下們的那一根根哨棒，便應該給這草市里立好規矩。

方才出了那驚馬的亂子，旁人尚可觀望，他劉五立馬便帶著弟兄抄家伙撲上，根子正在于此——保這一方不亂，就是保他劉渠頭的一張顏面，也是保他在這河渠上立足的根基。

而劉五之所以要對黃巢起疑，其緣由，正是由于黃巢這一手叫他驚駭的馬術。

須知，大宋一朝武德之“充沛”，唐人出身的黃巢絕難想象：自宋朝太祖杯酒釋兵權以來，朝廷掄起的那“抑武”的大棒，便是一代更比一代狠絕。

有時諺云：“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西華門點卯的赤佬，東華門唱名的狀元”，足見百姓對武人的鄙夷。便連給朝廷當兵吃兵糧的，都得在頰上黥字，活似烙下賤籍的印記。

刺了青面的漢子走在街上，百姓避之如瘟疫，更還要在暗處指指點點。

這般世風之下，江寧府這等太平膏腴之地，哪個人家肯叫子孫揮汗灑血、去學武藝？似黃巢這般身手的漢子，簡直比麒麟還稀罕。更何況——他還懂馬術！能夠獨力在鬧市制服驚馬、明眼人都看得出高深莫測的馬術！

馬術在這大宋，可比武藝還要更加稀罕得多：宋廷缺馬，那是剜心剔骨的病！自打燕云十六州那肥得流油的草場盡數歸了遼國，中原王朝就幾乎丟掉了近八成的馬場。這幾十年，連僅剩的陜西沙苑監、河南安陽監等養馬地也一日不如一日，產不出幾匹像樣的馬駒。偌大一個的大宋朝，竟是到了“馬荒”的地步。

除卻西北邊軍那舉全國之力供起來的幾千騎兵，加上朱門大戶當稀罕物豢養在廄里的俊馬。尋常百姓，何嘗有機會接觸到馬匹這般金貴的畜生？

黃巢衣衫破舊，顯然不是出自于什么富貴人家。偏生又有著這般厲害的身手和一手精湛的馬術，在劉五想來，不外乎兩個來頭：不是應該結交的過江強龍，便是應該送官的遼國奸細！

黃巢心中警鈴暗作，只道被這劉五覷破了什么蛛絲馬跡，哪里曉得這后世的大宋朝竟是到了這樣的地步？更猜不到方才露的一手馴馬的本事，在本朝已成了鳳凰毛般的絕技。

正思量著如何應對，卻有劉五身旁的一個漢子認出了他：“咦，你不是鎮南邊黃家的那呆漢么？”

“呆漢？”劉五一怔，扭頭去問那人。“什么呆漢？”

“俺阿叔不是呆漢！”聽到又有人說黃巢呆漢，黃滿倉憋紅著小臉跳將出來：“阿叔已經好了！”

“哎喲！對啦！先前兒便總聽你和你爹念叨你阿叔要好——你可不就是黃大家的那崽子！”

那漢子看到蹦出來的黃滿倉，眼睛一亮，繼續對劉五解釋道：“就是在鎮子南面種地的黃大的呆兄弟，據說生下來時就是個呆的。”

“嘿，你可不就是黃二嘛！嘴上沒流涎水，俺險些沒認出來哩！渠頭，沒錯了。他家早幾年在河神廟底下討生活，這些年才攢下了幾畝地。”

那人對著黃巢瞧來瞧去，還自來熟的對著黃巢的肩膀拍了拍。

黃巢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同樣皺起眉的還有劉五。板橋鎮地處江南富貴地，人口頗多，他并不認識什么“南面種地的黃大”。但這般聽來，這漢子竟還是板橋鎮本地人？

他將那個嘴上沒個遮攔的漢子拽了回來，朝黃巢抱了抱拳：“這兄弟說話不知輕重，心里卻是好的。俺替他向黃兄弟你賠個不是……”

“邦！邦邦！”

話才說到一半，便被一陣聲響打斷。卻是有個小廝模樣的人物，引著一個巡檢鋪的鋪兵小跑了過來。那鋪兵面色鐵青，將手里的水火棍在地上敲的山響，一面驅趕人群，一面嘴上還不斷罵著：

“都在這杵著做什么——散了，快散了！”

“聚個卵……都找打不是？”

在鋪兵的淫威聲勢之下，這一群本來還戀戀不舍、聚在這里想瞧瞧還有什么熱鬧的群眾，一時之間便都做了鳥獸四散。

劉五見了鋪兵過來，臉上擠出了一抹笑褶子，主動迎上前去：

“張頭兒，您怎親自來了……只這點子動靜，怎還勞動了您的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