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黃巢所料。薛鼉子怕是還未收到劉五仍舊活著的消息，怕是仍在半山的宅子里飲酒高樂，全然不知道自己已是死星照頂。黃巢領著這四十來個漢子，砸開沖進了莊門百步有余，莊子深處才后知后覺的響起了一陣慌亂的梆子聲。

“梆梆梆——！敵襲！敵襲——！”

呼聲才落，一處耳房木門“砰”地被撞開。一個小頭目連褲腰帶都還狼狽地耷拉在腿彎，光著一只腳，只胡亂披了件單衣，他身后慌慌張張跟出七八個漢子，個個睡眼惺忪，手里的哨棒捏得比拐棍還虛軟。

正要叫囂，猛一抬頭——才看見火把光影搖曳中，黑壓壓三四十條惡漢，挎刀持弓，如狼似虎地撞破夜色壓來！領頭那人身形精悍，眼縫里透出的光比手中那口樸刀的刀光還冷！小頭目頭皮炸開，最后一點困意化作尿意直沖后腰，喉嚨里擠出半聲不似人腔的怪叫：

“額滴娘——跑啊！”

“嘣——！”

一聲干脆的弓弦裂帛。一支黑桿長箭猛的撕裂夜色，精準地釘入那小頭目的后心！“噗”地一聲悶響，小頭目軀體帶著巨大的貫力撲地，手腳抽搐了兩下，便再也不動了。

“分出幾個人，放火！”黃巢的聲音不高，卻是刺穿喧囂，清晰砸進每個人耳中。“吼起來！就喊替天行道！”

渠幫漢子們見那兇威赫赫的混江鼉手下，竟是連照面都不敢打，就這般哭爹喊娘的跑了，膽氣更壯。他們大吼著，火把被奮力拋向莊子里的房頂、草垛，油脂豐厚的松明“轟”地點燃，火蛇貪婪地舔舐著能碰到的一切。黑煙打著旋兒沖天而起，舔黑了懸在半空的慘淡月鉤。

莊內的莊丁徹底亂套。視野被濃煙切割，耳朵里灌滿四面八方炸裂般的鼓噪與哀嚎，只覺得外頭似殺進了千人萬人！火光扭曲中，只覺得外頭似殺進了千人萬人！往往遠遠瞥見幾柄刀鋒寒光一閃，未及交鋒，魂先飛了一半，哪還管其他？腳底抹油，恨爹娘少生兩條腿！

諾大的薛家莊，頃刻間化作沸騰的煉獄屠場！黃巢的刀鋒所向，竟如鐮刀劈入野草，無半分遲滯。身后那群原本心懷惴惴的渠幫漢子們，踏著火星，踩著哀嚎，鼻子里充斥著濃煙和新鮮的血腥氣……那煞白的臉上，竟也漸漸扯開了某種狂熱與殘忍交疊的獰笑。

暢行無阻！

尸骸開路，踏火沖鋒，人馬轉眼已沖殺至半山那座核心宅院的高門前。黃巢目光森然，眼見前方山路已是陡然收窄。

此處，終于撞上了些許像樣的抵抗——幾個總算回過神來的小頭目，扯著變了調的嗓子，硬是聚攏起三四十號人，倉促間搶占了宅門前陡峭山道的拐口。

一柄柄樸刀、鐵叉在火光下顫動著寒光，竟依托著門墻和狹促地勢，勉強扎下了一道防線。

山風卷著火星和血腥氣掠過那道簡陋的屏障。幾十雙眼睛死死盯著山下涌來的不速之客，既驚且懼。一簇簇箭矢無聲地搭在獵弓的牛筋弦上，鋒芒直指下方火光洶涌處。

黃巢腳步未停，眼中露出嗜血神色，刀尖朝前一指，低喝一聲：“殺！”

“殺——！！”

吼聲炸裂，群情沸燃！這群被鮮血和烈火燒紅了眼的漢子一路行來，早已習慣了下意識馴服于黃巢刀尖。

他們如同被血腥引瘋的獸群，根本不再用腦子，只憑著股滾沸的戾氣，隨著那聲號令便狂嘯著撲向前方單薄的防線！

“媽……媽呀！”

防線上的莊丁肝膽俱裂。稀稀拉拉幾支箭矢歪斜飛出，更多的卻是不由自主地調轉腳后跟——崩潰只在一息之間！

黃巢已化作一道黑色閃電，快步撞入敵陣。刀光在他身前旋開一道扇面，一個小頭目甚至連格擋的動作都未成形，便被刀鋒蠻橫地撕開皮肉筋骨，栽倒在冰冷的石階上滾落下去。

后面的渠幫漢子隨著黃巢，轟然撞入缺口。薛鼉子的手下倉促捏合起的防線，像紙糊的堤壩般被瞬間沖垮、踏碎。

仗著地利又如何？狹路相逢勇者勝！他們未戰即心怯，而黃巢手下的漢子們正殺紅了眼！

踏著殘肢、踩著瀕死的呻吟，黃巢刀鋒滴著黏稠的污血，劈風闖進薛登宅邸的正廳。

燈火通明處，殘宴未散。酒盞傾倒，油膩的肴湯潑了一地，混著酒液的腥膻在暖閣里四處橫流。角落里，幾個歌伎仆役蜷作一團瑟瑟發抖，卻是不見其他人。

“呸！定是從哪個老鼠洞溜了！”石頭狠狠啐了口唾沫，靴子踩在傾覆的果盤上，汁水四濺。

黃巢沒應聲，目光寒冽如冰。這一番夜襲如風馳電掣，從破門到這腹心之地，不過區區幾刻時辰。

薛登要逃？呵，跑不遠，沒那時間。

“搜！”黃巢的聲音不高，卻仍帶著還未散盡的嗜血的殺意，“捉了這些會喘氣的，叫他們帶路！”

有黃巢這尊煞神領著，渠幫眾人效率驚人。他們如惡狼入羊圈，踹開一扇扇緊閉的門扉，撞進陰暗的里間，吼聲、翻箱倒柜聲、夾雜著奴仆的尖利哭號，瞬間塞滿了這座半山上的宅邸。

黃巢垂目矗立廳心，身形凝定如石佛，對這一切恍若未聞，只慢慢平復著心中還未盡興的嗜血殺意。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一陣拖沓與壓抑的嗚咽便逼近廳門。石頭高大的身影撞破暗影，手里如同拎著一只待宰的肥羊，硬生生將一團瑟瑟發抖的腥臊之物摜在冰冷的廳磚上！——正是薛登。錦袍污穢不堪，沾滿草屑馬尿，那張昔日里在江上呼風喚雨的臉龐，此刻涕淚橫流，只剩無盡的驚恐。

“二哥！”石頭咧著嘴，甕聲甕氣，唾沫星子都帶著興奮的殺氣，

“猜這腌臜貨貓在哪兒？嘿！竟是鉆馬廄草料堆里當驢蛋子！”他抬腳，不輕不重地踹了踹薛登撅起、猶帶草桿的屁股，滿臉鄙夷。“咱們殺得太快，這龜孫子剛想騎著馬跑，還沒套上轡頭呢，老窩就咱捅穿了！”

“呸！什么狗屁‘混江鼉’，卵蛋都他娘嚇縮水了！”

他說著，朝著薛登不屑的啐了一口。

薛登被這一踹，抖得更厲害了。他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黃巢那不動如山的背影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珠一轉，猛地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膝行上前，枯爪哆嗦著想去夠黃巢的褲腳，帶著半真半假的哭腔：“好、好漢爺爺……饒命！小的有……有金山銀山！……小的，小的愿意當牛做馬，只要好漢爺饒我性命，我，我愿意奉爺爺您做這渠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