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沒去理會黃滿倉漲紅的激動小臉，也沒再看那榮老頭兒羞憤得渾身篩糠的窘態——在這位眼里，這老書生不過一介微塵，順手為侄兒出口悶氣已是抬舉。區區螻蟻，何須窮追猛打？

他徑直繞過那仍自羞窘的老掌柜，就在一片狼藉的書鋪里翻揀起來。環顧架上諸書，卻是《碾玉觀音》《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等話本子為主，有些書頁里還夾著或直白或隱晦的春宮小像，墨色香艷，紙頁都透出幾分輕浮的油光。

黃巢微微蹙眉，想起了方才看見的，丟在地上本要賣給徐公子的扇面：那是一幅工筆精繪，栩栩如生的秘戲圖已近收尾。難怪這廝先前死活不允進門，兜售這等玩意兒，確實上不得臺面——偏生嘴上，還要說著什么“圣賢墨寶”充臉面，端的不知廉恥。

黃滿倉跟著黃巢，也拿起幾本書翻了翻，臉上剛褪下的紅暈又涌了上來，趕緊將手上的書放下：原還納悶阿叔何時識了字，現下算是懂了。這書……倒真是識不識字都“看得懂”呢。

幸而這老不修多少，還留了幾本正經書充作門面。黃巢在木架上扒拉片刻，終于挑出了幾本合意的史書——一卷半舊的《新唐書》脫了線，幾頁散逸，露出新舊夾雜的紙色；最底下還壓著一部半缺的《五代史志》，殘破書皮上已有了蟲蝕斑斑，想來是銷路不好。這些史冊，可比話本春宮稀罕百倍，只看得榮老頭兒心尖抽痛，嘴角哆嗦。

他攏好兩卷書在手里，朝著徐公子與劉五隨意一叉手：“還有些俗事纏身，先行一步。”

“既如此，壯士自便。”那公子倒也干脆，揮揮手算是別過，“本公子名字喚作徐京，家在府城內。壯士日后得閑，隨時來尋本公子吃酒就是！”

“黃兄弟既有勾當要忙，劉某也不多叨擾。”劉五抱拳，聲如洪鐘，眼神卻在黃巢臉上多停了片刻，“改日得空，定要帶上幾壺酒水，登門與兄弟細敘！”

-----------------

待到黃巢和黃滿倉再從那橋頭草市回返家中，時辰都已快過午了。黃滿倉吱呀一聲推開柴扉，抬眼便見父親黃大愁眉苦臉地蹲在院中，正與已醒轉的趙豁子絮叨著什么。

黃大瞥見人影，慌忙站起身迎上來：“二郎，你可唬煞阿兄了……滿倉娃兒，你阿叔大病才好，你帶著他去哪野了？”

“俺就領阿叔往草市上逛了圈。爹，你不知道，阿叔方才……”

黃滿倉臉上還泛著興奮的紅光，可瞧見父親眼底的憂色，話頭一收：“爹同趙阿叔說甚呢？臉色這般難看？”

“咳，沒甚大事。”黃大搓著粗糙的手掌，“方才去尋徐管事，偏偏人去了縣城，贖田的事且還沒個著落……”他目光忽地落在黃巢腋下夾著的兩冊書上，疑惑道：“你要說什么？你阿叔他……方才怎么了？”

“嗐！爹您是沒瞧見……”

黃滿倉如何眉飛色舞講述草市奇遇，暫且按下。單說黃巢抓了書冊回到房里，便急不可耐地翻開了那本《新唐書》。他倒要看看，青史如刀，究竟如何刻寫他黃巢。更急切的想要看看，數百年時間下來，世間究竟是怎樣變了天日。

翻開書時，他自以為已經做足了準備。他知道，成王敗寇。他既敗了，便定逃不脫“反賊”這個惡名。

可當他目光滾過那浸墨的字行——“……圍陳州三百日，關東仍歲無耕稼，人餓倚墻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號給糧之處曰‘舂磨砦’”——剎那間，還是有一股壓根抑制不住的邪火，“轟”的撞進了他的頭蓋骨！

“咣！”

黃巢一拳砸在那吱呀作響的破木板床上，床板又應聲塌下去半截，碎木屑簌簌而落。

“阿叔？”黃滿倉的腳步聲咚咚撞近，門縫里探進半張驚惶的臉，“您……您沒事吧？”

“……無事。”黃巢強壓著火氣，從牙縫里擠出兩字，揮手斥退了黃滿倉。他粗喘著，額頭青筋如數條蚯蚓蠕動，幾乎要破皮而出——這些殺才措大！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將活人丟入巨臼生生搗碎，連皮帶骨啖盡？

他黃巢自認殺人如草芥，可也是熟讀圣賢書的！是想要掀翻龍椅的梟雄，絕非是茹毛飲血的蠻獠野畜！

縱是餓得狠了要拿人充作軍糧……又何必行此脫了褲子放屁的勾當？只為坐實個禽獸不如的混賬惡名？再說，能造出碾碎人骨的巨臼，得采多大石料？耗用多少工匠？戰時勞民傷財造這等蠢物，怕不是腦子里灌了驢漿！

更別說什么“合骨而食”——這東西他黃巢聽來都覺得惡心，真虧得那些人能想出這花樣堂而皇之的寫在史書上。帶著骨頭的人肉也能入口？當他黃巢啃骨頭的瘋狗不成？！

下流！下賤至極！！定是那些狗彘不食的世家大族，懷恨他黃巢屠盡了那些長安士族的滿門，才在他死后，用筆桿子在史書上潑上這永永遠遠都洗不凈的污穢！

那些個道貌岸然的殺才文人，分明他們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心腸！敲骨吸髓的是他們！禍國殃民的也是他們！

倒將這屎盆子，扣到我黃巢頭上，污我是只啃人骨頭的惡犬？

殺！全都該殺！

黃巢一陣怒極，只恨四百年前自己沒能一鼓作氣，好將這些混蛋一個不剩全都剮了干凈……去他娘的“舂磨砦”，真恨不得再回返那時，當真建起個“舂磨砦”，將那些漏了網的士族統統擒了丟石臼里搗碎了喂狗！

他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良久方勉強平復，心頭卻涌起一股無力：百年光陰流轉，縱使他想掘墳鞭尸，那撰寫污穢史書的狗殺才，怕也早已化為塵土了。

想他黃巢一世梟雄，竟只落得個野蠻食人的千古罵名，怕是還要千秋萬代，在史冊間永遠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