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生人，黃大下意識就想轉身逃跑。
誰知，對面倒是先一步認出了他倆。
“黃大？趙豁子？你兩狗才，鬼鬼祟祟貓在這林子里做甚？”
“啊呀，孫家兩位哥哥？”身旁趙豁子已然出聲。
聽到豁子的叫嚷，黃大怔了怔轉頭細看——那倆按著刀柄的“官爺”，不是村東頭孫家那對煞星又是哪個？
這兄弟倆，和黃大趙豁子本是同村。孫家祖上本是老實莊戶，攢下十幾畝肥膘水田，結果家門不幸，生出了這兩人憎狗嫌的敗家漢，幾輩子攢下的家當，生生給他兄弟倆敗成了破瓦寒窯。
前些日子，孫鐵頭愣是逼著親爹典了最后兩畝薄田，又押著爹娘哭遍全村告借——就為聽了不知誰的攛掇，要塞錢去衙門捐個弓手差事。
孫老漢抹淚登門，不情不愿的模樣，黃大至今仍記得真真兒的。
而所謂弓手，乃本朝縣尉麾下為捕盜緝匪，而準許臨時征募的鄉勇差役——本是個方便地方治安的善政，而今卻是成了官老爺和底下潑皮無賴們生財的好路子：要占這弓手的名額，自是要先向衙門里的老爺們奉上些許孝敬；而無賴潑皮們謀這一身官皮，還不是為了狗仗官勢，好盤剝百姓？
這兩兄弟之所以謀這弓手，要的就是這盤剝下民的威風。可也是時運不濟。這身皮才焐熱半日，全縣弓手就被縣尉當破鼓捶，逼著去剿那流竄到本縣的古寺妖賊。
那哪是剿賊？分明是往磨眼里填人肉！這伙妖賊好生兇悍，孫家兄弟進了廟后，只見到廟里頭盡是血肉。十來個先進廟的弓手，全成了糊了滿地的雜碎！
他們這輩子，何曾見到過這般的強人煞星？骨頭縫里都嚇出了冰碴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這伙子煞星自己撤進山里，那遭瘟的都頭偏又多事，自覺這般撤退交代不了上官，非要點幾個人搜山追捕……他兄弟倆初來乍到，自是被擠兌出來，接了這要命的活。
這兄弟倆哪敢真玩命？只得貓在山腳道邊裝樣，唯恐撞見了那伙煞星，丟了自家的小命。
若是裝裝樣子，就能搪塞過去也就罷了。偏生那遭瘟的都頭下了死軍令，若無所獲，軍法從是……兄弟倆有心想逃，可好死不死的《軍防令》上還有一條：“持械奔逃，絞立決！”
這兄弟倆正在這猶豫不決，不知如何是好，卻在這時，正巧遇見了黃大一行。
黃大見是同村人物，雖是村里潑皮，此時卻也是下意識長舒了一口氣。他和趙豁子鉆出了林子相見。孫家兄弟卻正是心虛多疑的時候，孫銅頭見黃大身上還背著黃二郎那個呆漢，便皺眉盤問道：“這荒郊野嶺的，你們在這兒作甚？竟還背著黃二這呆漢！”
“沒什么，沒什么，俺和黃叔帶著二郎尋醫，趕時間走了山路，結果反迷失了路徑……”趙豁子趕忙替黃大答道。
他做出諂媚模樣，道：“也是天爺保佑，正撞見兩位哥哥在這里巡山！”
“迷了路徑？”孫銅頭瞇了瞇眼睛，半信半疑。
趙豁子猛地拍腦門：“瞧俺這豬腦子！哥哥們公務辛勞，咱別礙事……”
說著暗扯黃大：“咱麻溜兒滾蛋，不耽誤哥哥們公干！”越過兩人便走。
黃大被拽得踉蹌，低聲問：“豁子，都是鄉鄰，搭個伴多好……”
“老叔欸！”
趙豁子腳下生風，牙縫里擠出話：“這倆是披官皮的豺狗子！何況這荒郊野嶺的，見了人，也得作索命鬼看，快走！”
“不，不能吧……”黃大愣了愣。“怎么說，他倆也是官面人物，又是同村……”
那邊廂，趙豁子一番話如竹筒里倒豆子般，孫銅頭正云里霧里的沒反應過來，腰側皮鞘突地一緊——
是兄弟孫鐵頭扽了扽他的腰帶：“哥，這豈不是天爺指好的路徑？——咱兄弟倆，合該交了好運！”
“咋？有屁快放。”孫銅頭側耳。
孫鐵頭如條土蛇般貼上來，貼在孫銅頭的背后，壓低了的聲音嘶嘶鉆進孫銅頭耳蝸：
“這荒郊野地里，連個烏鴉都不拉屎……哥，不如剁了這三倒霉鬼，拿他們充了妖賊交差……只消剁爛了他們三個頭面，誰能認得他們是賊是民？”
孫銅頭一愕，繼而心思大動！
這身新皮還沒焐熱，孝敬縣衙判官、押司那幾貫“茶湯錢”的血本都沒撈回。怎甘心受那軍法當斷頭鬼，或是窩山里做吃野果子的野人？
只是，終究是同村的村人，孫銅頭仍有幾分猶豫。孫鐵頭把獠牙抵在他耳膜上：“哥！瞅見黃大那鼓囊囊的錢褡褳沒？那蠢牛典了祖田給呆漢灌藥——他家的那些田都是耕熟了的。俺猜，少說二十兩雪花銀！”
“夠咱去勾欄，點倆粉頭滾紅帳了！”
“嘶——”
一股滾燙的欲火猛地燒化了骨髓里的冰。孫銅頭眼里油燈似的爆出兩點綠光。他四下一掃，荒林如墨，鬼嚎的風聲足以掩蓋一切……
他下定了狠心，那對狼目朝兄弟一點……
“兀那豁子！走什么走？回來！”
孫銅頭忽然大聲開口，趙豁子渾身一僵，拉著黃大走的更快。黃大驚怕之下扭頭回望，卻正看到孫家兩兄弟提著刀正急追而來。
“豁子，快躲！”
嘶吼炸裂！
兩撥人此時相隔，還不足兩丈，黃大和趙豁子還都是一日沒進水米，又累又渴，哪能跑的過他們兄弟倆？
孫鐵頭身量精瘦，比胖大的孫銅頭動作快些。黃大只見這廝如豺狼般獰笑著，一步并做三步的沖了過來。
他一面警醒趙豁子，一面下意識的向旁疾閃。背著身的趙豁子卻慢了一步，聽到黃大提醒時才急急擰身，孫鐵頭的樸刀卻已朝著他搠來。
“啊——！”
驚呼聲起，刀鋒已刮破衣襟，冰涼刺膚。趙豁子朝后便倒，身體重重摜在硬土上。
“孫老二，你瘋了？”
“嘿，老子沒瘋，正是要借你這豁子狗頭一用！”
孫鐵頭目光猙獰，揮著刀又朝著地上的趙豁子撲將過來。趙豁子側腹上已是破皮見血，此時卻無暇顧及，身子狼狽的在泥地上拼命翻滾閃躲，四周泥土草屑四濺。
這時，孫銅頭也已“鏘啷”一聲拔刀在手，撲向欲逃入山林的黃大。黃大駭然，來不及多想，急急忙忙背著黃二郎就要往山林里扎。
然而他背著個人，動作哪有孫銅頭快？還沒跑上幾步，便感覺到腦后風聲已至！
情急之下黃大猛的擰身——一道冷光幾乎是貼著鼻尖劈下，臉上皮膚如被針扎！他腳下頓失平衡，仰面便倒。背后沉重的黃二郎直直飛摔出去。
山徑間的落葉被砸得四濺！
黃二郎的軀體如破袋般摔入枯草，而后又摔在了山徑旁的一塊石頭上。“砰！”，肉聲撞上大石的悶響令人牙酸——
深林里驚飛出許多驚鳥，連孫銅頭、孫鐵頭兄弟倆也駭得頓了片刻——
這悶響，駭得黃大肝膽劇震！自家兄弟久病的身子，哪扛得住這等重撞？萬一是腦袋磕在石上……
“二郎！”他猛地從泥地上撐起，就要撲過去查看。
“直娘賊，想走！”
孫銅頭被他動作驚回神來——他既要做這般惡事，難免心虛。方才這動靜又大，一時竟是驚得愣了愣神——此刻卻是唯恐走脫了活口，趕忙提上刀子，朝著黃大直追而去。
黃大連滾帶爬的撞開荊蔓，沿著黃二身子滾下去的痕跡狂奔。顧不上身上衣袍嗤啦作響，臉頰手臂也劃滿了血痕。后頭，孫銅頭緊追不舍，卻終究顧念荊棘，慢上幾步。不多時，黃大便在坡下的一處青石前，看到了兄弟黃二的身影。
黃二郎此時半跪在地上，正撐著青石，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
見兄弟性命仍存，黃大一時情緒激蕩，不禁再次呼喊出聲：“二郎！”
趕緊上前，將四肢虛軟的兄弟扶起。
卻是一時忘記，他的兄弟，方才還是昏迷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