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眼皮都未抬,在薛登的那爪子即將碰觸衣角的剎那,身形微側,袍角只留下一道避之不及的涼風。
“還帶來作甚?既找到了,就殺了吧。”
“好漢?……”薛登喉嚨里像被瞬間塞了塊燒紅的鐵,所有求饒的話都噎死在腔子里,只留下無法置信的絕望與空白。他沒想到,對方竟吝嗇到連一句折辱的話語都欠奉!這已不是殺意,而是某種冰冷的漠然,視人命如螻蟻般的碾軋!
“得嘞。”
石頭眼中爆出兇光,那口殺人早已殺得順手的樸刀,在昏暗燈火下反手一撩!“噗——呲!”刀刃自脖頸處利落地劃過,江上大名鼎鼎的“混江鼉”薛登,便徹底不動了。
只有一地迅速擴大的污血,無聲述說著剛才那一剎那的果斷與無情。
“再搶該出事了。召集弟兄們,此處終究離碼頭過近,火光很快就要將官府召來?!?
黃巢道。站在這正廳里頭,山下的動靜足以盡收眼底。雖說這莊子左右還算僻靜,但終究也還是有些人家。莊中火光越燒越旺,黃巢已是看到左近的黑暗里有燈點了起來。
石頭這才想起他們今夜的危機還未過去,殺掉薛登之后,還要設法躲開官府追捕。若是被官府的人追上,那就只能殺官落草了。
渠幫漢子們不情不愿的被召集了起來,他們眼中露出興奮,手上、兜里都是鼓鼓囊囊。甚至有幾個貪得無厭的,還抱著幾個粗笨的箱壟珍玩不舍得撒手。黃巢眉心一皺,那幾人頓覺心里一寒,訕訕將東西放下。
他的威望已是不知不覺間,根植在這幫漢子心里。
“二哥,接下來咋辦?”石頭問。
“捉個人,問明白后門和下山的路徑,將這宅子燒了就走。”黃巢道。瞥了一眼那幾個貪得無厭的,冷冷道:“莫要為財丟了性命,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禍患?!?
“是,是,俺們都聽黃二哥的。”渠幫漢子們紛紛應和著,黃巢帶著他們輕而易舉攻破了薛登,他們早已惟黃巢馬首是瞻。一行人迅速從后門小道離開了莊子。身后,那半山宅邸已是火光沖天。
“二哥,接下來俺們咋辦?”石頭道。上頭的熱血褪去,直到上了返程的江船,他的語氣里,方流露出幾分憂心忡忡來。這才想起了,他們方才竟是做下了這般大事……雖說是快意,但若是論罪判刑,所有人怕都是不赦的罪過!
“無妨,先回鎮上?!备惺苤娲祦淼年囮嚱L,黃巢的面上仍舊沒有多少情緒。
“官字兩張口,是罪是功,只看做官的想怎么認。”
“——這時候,想必滿倉,也已經進得府城了吧?!秉S巢看著江面上那一抹晨曦的微光,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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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府城,金川門。
天光將露未露,濛濛青灰罩著高大的城墻。作為江南重鎮,六朝古都,江寧府向來是四方通衢之地,往來客商極多。天還未亮,城門才剛開,滿載貨物的牛車、驢車,挑著山貨擔子的行商,押著箱籠的腳夫……長長地列在剛開的城門洞外,人喊牲口嘶,混著塵土味和隔夜的汗腥氣,在晨霧里蒸騰發酵。
執戟的城門兵打著哈欠,一個個盤查著那些商賈沉重的箱籠。稅吏們搬著張小桌子坐在城門底下,根據貨物熟練的做著登記,一支筆或點或盤,飛快的算出商賈們所應繳納的過稅。
兩手空空的黃滿倉,便在這群顯得喧的游商腳夫里頭,矮上一頭的身形顯得分外惹眼。
城門稅卡后頭,一個老稅吏裹著半舊的皂衫,剛蘸了墨的狼毫正點在冊頁上,眼角的余光卻掃到了這古怪小子。見他孤身一人,還一臉急躁,不免有些生疑,招手喚他過來:“欸,那娃娃?!?
“你怎的獨自一個在這排隊?莫不是走失了?你家大人呢?”
“這位老爺,俺……俺不是走失,俺是有要事!”黃滿倉抬頭看看天色,眼見天邊那一抹魚肚白已是越來越亮,不由得更是著急。
“俺,俺要報官!”
“報官?”老吏握筆的手一頓,墨汁在冊頁上洇開個黑點。他眉頭擰成疙瘩,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喘著粗氣的少年郎:“小娃娃,你要去哪處衙門報官?家里頭出了人命案?”語氣里帶著揣測重大案件的凝重。
“不,不是俺家里遭事,是……”黃滿倉再看看天色,心想再拖延下去,便要誤了阿叔的吩咐,于是干脆直接對這稅吏道:“俺是要去上元縣衙報官,俺……俺們那發現了妖賊的蹤跡!”
“什么,妖賊?”
這兩個字像針尖刺中了老吏一般,他豁然直起身,松垮的皂衫都繃直了,昏聵的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連帶著旁邊幾個原本像木樁子似的城門兵,也猛地將視線鎖在了這不起眼的少年身上。
“兀那小子!你……你當真發現了妖賊?”老吏俯身過來,聲音壓得低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黃滿倉眼見他頗為重視,心下一橫,竹筒倒豆子般急聲道:“千真萬確!俺那鎮上昨夜遭了賊人,死了有五口人。這事已經報過官了,縣衙里頭該知道!”
“原以為只是進了尋常的悍匪山賊,卻不想俺家叔伯們循著蹤跡,摸上去正想著尋仇的時候,卻正看見那一大伙賊人!”黃滿倉演的極像,連驚駭的語氣都編造的惟妙惟肖。
“恁大一片灘涂地上,百十號人圍著個牛鼻子老道,搗蒜似的磕頭!手里攥著黃紙符!嘴里還念咒!”
“俺家阿叔猛地想起前月縣里差爺下鄉懸告,那形貌裝扮,可不就是縣里老爺們畫影圖形緝拿的妖賊嘛!”
“恁大一群妖賊!聚在那也不知要做什么妖!俺阿叔生怕這伙人要做什么大案,一面吩咐俺來報官,一面急急叫了人去要死死盯著他們?!?
“老爺,可快些放俺入城……俺家阿叔一心想著報仇,俺,俺怕要是報官報得晚了,俺阿叔也遭了那賊人毒手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