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五在江上刨食多年，手下自然攢了幾條私船。這些江船專行陰私勾當，自是從不敢泊在官家渡口，只藏身于劉五自家掌控的荒僻私港。
黃巢一行人，便是要從這避人耳目的私港出發，夜風嗚咽著卷過這無人居住的江岸，吹得人脊梁骨發涼。岸旁篝火噼啪作響，映著一張張心事重重、全無食欲的臉。一行人挎弓持刀，在這簡陋的私港岸邊草草填了肚皮，隨后便在黃巢森冷的目光下，坐上了那些早已停在這里的私船。
趁著夜色，江船犁開渾濁湍急的江水，張滿帆直朝著采石磯而去。船上的渠幫漢子們大都不情不愿，有人望著船尾攪起的渾濁水線，有人盯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但既已上了這賊船，暫時也便沒有了退路了。
這些納了投名狀，被黃巢裹挾的幫眾被分為了兩部分，一部分，是先前那十來個從一開始時，便叫嚷著要報復薛登的渠幫兄弟，這部分人多是年輕些的河工漢子，天不怕地不怕，黃巢便讓讓他們盡數執起樸刀、長矛，統一交由劉五的親信石頭領著。
剩下那些，臉上掩不住的驚惶，腿肚子都在打顫的，便只分給獵弓、哨棒。也不要他們講什么章法，只要見到人時，能張開弓弦射去一箭，其余時候便在后頭壯壯聲威，便已足夠。
和劉五一樣，同為江上渠頭的薛登也并未將老巢安置在鎮上城中。不過薛登卻不如劉五那般低調。這人貪圖熱鬧，巢穴就杵在采石磯碼頭邊上。
石頭識途，引著黃巢和這群失了魂的漢子，一路摸到了薛家莊外。尖刺刮破粗布衣裳，草葉冰冷的露珠滲入衣襟，激起一陣寒噤，眾人伏在左近土山上的荊棘叢里，悄悄窺視山下。
好一座兇險宅邸！這薛家莊子依山而建，易守難攻，遠非劉家莊子可比。儼然就是個簡陋些的堡寨！莊子外白墻高聳，黑瓦森嚴，遠遠看去，還能看到里頭兩扇厚重的朱漆莊門外頭，還蹲著兩尊呲牙咧嘴的石獅子，在慘淡月光下散著遮奢又瘆人的兇光。
沿著莊門往里頭看去，只見里頭道路曲折，如迷宮一般。再往里去，因著山勢，便看不清晰了。倒是能看到莊子最高處那頭一座頗為氣派的大宅，此時仍是燈火通明。循著夜風，隱隱約約還能聞到那頭飄蕩而來的美酒香氣，還有被夜風送來的歡聲笑語。
“狗賊怕不是正在飲宴！”石頭伏在黃巢的身側，看著那座在三更天仍舊燈火通明的大宅，恨的牙根直癢。
“狗賊想來是在慶賀刺死了渠頭！”他恨聲道，說罷，又轉頭瞧向了底下的莊門。“這薛賊虧心事做絕，怕死得很。黃二哥，”他的喉頭滾動，“這莊子……不扎手吧？”語氣里透著不安。
黃巢眼神未離薛宅分毫，在腦內拓印著這宅子所能見到的道路地勢。聞言，嘴角掠過一絲冰碴子似的譏誚：“這種破爛的土莊，有什么扎手？”
再難啃，硬得過昔日大唐的長安城么？
見黃巢穩如磐石，石頭心下稍定，正要貓著腰去叫弟兄們準備行事，卻被一只鐵鉗般的手扣住胳膊。
“一會兒，你帶著你手下人，拖后十步，押著他們向前。”黃巢道。他聲音壓得極低，像毒蛇游過枯草，“若有臨陣脫逃者……就追過去——殺了！”
“懂么？”
石頭一激靈，對上了黃巢的眸子。平日里冰山似的雙眼，此刻竟像地獄業火在燒！要將這天地萬物都焚成劫灰！
“懂！懂！”石頭牙關打顫，但仍是咬了咬牙，狠命點頭，“俺聽二哥的！”
“嗯。”黃巢手在他肩上一按，這才放他起來。這群人只是被裹挾來的烏合之眾，若無人督戰，恐怕方一交鋒，就要作鳥獸散……
不過無妨，他黃巢昔日用得最多的，也是這樣式的兵，深知這些人的脾性，只要讓他們聞到了腥味……
眼瞳深處，嗜血的興奮一閃而逝。自覺記熟地勢，黃巢陡然起身，如一頭已經窺準獵物的狼王。他朝后頭揮了揮手，聲音如鐵砧般落下。
“動手！”
一群人的身影驟現于土山棱線！黃巢當先邁步，提著弓朝那森然薛家莊子逼去。他終究積威未散，身后的渠幫漢子們見他起身，也只得咬牙跟著，拖拖拉拉如同押赴刑場。
薛家莊門樓下，幾個倚著門框打盹的莊丁，猛瞥見黑魆魆一群人影從坡上壓下，唬的眼睛都直了。
其中一個正想張開口，一支箭矢便帶著破風聲射了過來，精準地洞穿了這莊丁的咽喉！眾人只見血箭“嗤”地一聲標出老遠。
“賊！賊人啊——！”余下的莊丁屁滾尿流，尖聲怪叫。
黃巢甩開獵弓，弓弦尚在嗡鳴，炸雷般的嘶吼已砸進身后幫眾耳膜：
“還等什么！放箭！等我下帖子請你們么！”
前排這些臨時的弓手們渾身巨震，下意識松了弓弦。一陣稀稀落落的箭雨潑灑下去，歪歪斜斜釘在地上、墻上。
但終究數量擺在那里，幾支鬼使神差般的箭矢，仍是三個驚惶的莊丁直接扎翻在地，只在夜色中發出幾聲凄厲的慘叫聲，而后便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這幾條活生生的人命，只在須臾之間，就都沒了性命，不少渠幫漢子面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
終于有一人徹底崩潰，怪叫著棄弓轉身就跑——
“唰——噗！”
刀光一閃即逝。隊伍后頭，石頭帶著人快步追趕上前。只一刀，一顆頭顱便就地滾落，頸腔里的血“滋”地燙紅了草莖。
眾人皆震！
看著已經如同一根繃緊的弓弦，馬上就要繃斷的這伙渠幫漢子，黃巢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來，他“嗆啷！”一聲拔出腰間樸刀，刀尖撕裂月色，直指那洞開的朱漆大門，聲音不高，卻帶著砭骨的寒意：：
“既然已經見血，此局面已不死不休！”
“后退者死！弟兄們！隨我殺進莊去！不管薛登有多少浮財——任爾等搬抬！”
“只需記住——”他頓了頓，字字如淬毒的冰錐釘入眾人骨髓：
“務必取下薛賊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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