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五干笑著打了個哈哈——連他這刀口舔血的草莽漢子，有時，都覺著黃二無意識里滲出的殺性著實瘆人。忙岔開話頭，朝端出一盤菜蔬的黃大道：“黃大兄弟，俺剛才聽那姓張的差狗子說，你們家沒有田契？”

“咋個沒有！”一說到這，黃大頓時一臉委屈：“俺家三代人，足足攢下了十畝田地來，就在外頭的西坡上，分明就是個五等戶！”

“那差狗子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藥，非污俺家是沒田的流戶……”

他枯指扣著桌縫，嗓門發澀：“只是暫時典了出去。前些日子為給二郎抓藥，俺尋西莊徐管事典押了十畝地，文書上白紙黑字寫著‘活典’！典了二十兩雪花銀?！?

“后來，后來二郎自個…好了，二十來兩的銀子便沒用上，俺正要去贖田哩！”

宋朝販賣田畝，分為“典賣”和“斷賣”，“斷買”即是尋常買賣，文書一簽，田畝便即易手，與前主再無關聯；而“典賣”是為先以田畝向買主質押換銀，一段時間后若無力還債，則田畝才歸買主所有。自然，二者能換得的錢財也有所差異，黃大的十畝地只典賣便能典得二十兩銀錢，可見也是好田。

劉五有些不解的問道：“既是為給黃二兄弟治病才典了田，而今距黃二兄弟病愈，也已有些時日了?！?

“怎不早些去將那田贖回？今日便再無這番波折了。”

黃大嘆了一口氣，臉上的苦汁都要滴了出來：“唉，俺也想早些贖田。自二郎好的那日起，便日日去尋那徐管事?！?

“誰料到事情總是不巧，那徐家管事貴人事忙，要么‘陪東家查賬’，要么‘進城對簿’，十來天連片衣角都摸不著……”

“哪個徐家管事？”劉五皺起眉頭，面露思索?！澳皇擎傋游鬟叺男旒姨锴f，里頭的管事徐麻子？”

“對，正是他。”黃大點點頭。“鎮子里，做這貸銀救急的勾當的。也就徐管事還算有些好名，俺事先打聽過，倒不曾聽他貪墨過俺們這些下民錢財……”

劉五眉頭深深皺起，面色有些難看。

“這事……卻有些難辦了?！?

他說道，見黃大一臉不解，遂細細解釋：

“這徐貴，平時素會做些借貸銀錢的勾當，俺也知道。他為人確實還算實誠，不過想著賺上幾分利錢花用，不似其他人，講究個九出十三歸的去吸人血。”

“但他拿來放貸的銀錢，卻是出自他的主家賬上的。據俺聽說，縣里的徐老爺這幾日正想賣了這城外的莊子，徐貴這幾日焦頭爛額，怕是已經忙的腳后跟踢了屁股蛋兒——就是要把這借出去的窟窿補上?！?

“你家這幾畝地都是良田，若是他轉手斷賣，只怕遠遠不止是這二十兩。他要是打主意把這活典做成死契，再轉手一賣……誰知這廝會不會臨走時黑一次心，為了補上窟窿，做下這生兒子沒屁眼的勾當？”

黃大，黃滿倉聽了劉五的話，臉上盡是訝然，特別是黃大，唬的面色蒼白，幾乎要暈厥過去。

那十畝田地，可是黃家三代，辛辛苦苦，一點一點在這板橋鎮里攢下的。是黃家在這里生息的根基，怎能被那徐管事給斷賣了去？

“況且，還有一樁緣由?！眲⑺睦^續說道?！斑@幾日，縣衙里頭的差役來的越來越密了。”

“這般興師動眾的架勢，必是上頭敲打的厲害……那些衙差但凡交不了差，抓些無根流戶應付已是慣例。似今兒這兩個，明顯是想捉了你們三人，回牢里再屈打成招，好應付上官。”

“你們黃家祖上是外來戶，和這鎮子上的其他人都非親非故……那薛押司就是看準了拿了你們，也沒個親族會為你們出頭，故而今日才尋了由頭，要坐實你們是流戶?！?

“要真丟了田，你們便當真成了流戶，衙門里便是真遣了人捉你們下獄，那也是名正言順……今日既能捏你們‘非主非客’，只怕之后必定還要滋擾！”

兩番話下來，黃大一張臉已是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再也坐不住了，立刻站起身來，道：“俺這就再去尋徐管事。”

“今兒無論如何，也得把那典田給贖回來……總不能真教二郎帶著俺和滿倉落草！”

“阿爹，俺也去！”黃滿倉也急急站起身來?！叭裟切旃苁逻€躲著，俺打將進去！”

“俺也陪你們走一遭?！眲⑽逡舱酒鹕韥?，“俺在徐貴那頭，倒也算有幾分顏面?！?

“有俺出面，或許事情能夠容易幾分……希望那徐貴還余幾分善心，要不然，這可是謀財害命的大禍了?！?

他們三人既都要去，黃巢便也一起陪同。四人頂著烈日，沿著土路一路走到了鎮子西面的徐家莊子。

烈日烤得土路冒煙。四人趕到徐家莊時，正撞見十幾輛大車往外運糧。

黃大先前來時，也曾見過這般場景，那時只以為是這莊子生意興旺，故而才會這般。而今一看這車馬出的多，進的少，哪還不知道劉五所言賣莊的事是真的？頓時急的直跺腳，忙到了莊子門口，伸著頭去問那門房：

“勞煩敢問，徐管事今日可在嗎？”

“……怎又是你這廝?！遍T房張瘤子斜倚門框，瞅見是黃大，立時拉長了臉，嫌棄的揮揮手道：“不在不在，你趕緊走，改日再來問罷?！?

“這……可不能再改日……求您遞個話兒……”黃大急得上火，那門房翻了個白眼兒，干脆來了個充耳不聞。黃滿倉在旁看得著急，干脆越過那門房，直接往里頭闖。

“欸欸欸！哪里來的小崽子！”

門房尖聲叫著，倏地竄出四五個皂衣綁腿的莊丁，惡狠狠的將黃滿倉拿了，用力一摜丟了出來。那門房惡狠狠啐了一口，對著黃滿倉罵道：“說了不在，便是不在。你們還敢硬闖?！?

“滾滾滾，趕緊滾，以后也莫來了。再給爺爺我看見，爺爺打斷你的狗腿！”

黃巢和劉五在后頭默默看著，心知那徐管事必定是還在莊中，只是刻意吩咐了門房，將這些來贖田的擋在了門外。

既已確定，劉五上前一把撥開黃大，蟒皮似的粗手直接拍上門房肩膀：“張瘤子，可還認得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