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您去哪兒？”屋外黃滿倉的聲音，從門縫外頭悶悶的傳來。

“俺去尋一趟徐家管事。先前典田備下的診費沒能用上，俺得去把田贖回來。還有，你阿叔那身子，也得去抓些藥來……”

屋外傳來黃大絮絮叨叨的回答，父子倆對答了幾句，接著便是竹籬被拉開的吱呀聲。聽著門外父子倆的對話，黃巢也從自己的思緒里抽出身來。

他睜開眼，眼中已經恢復了平日里的鋒銳。

“呵，回憶那些無用的作甚……而今我這處境，要做的事，可是如山一般多啊。”他在心中自嘲道。

他再度端詳起這間黃家的屋舍：屋墻是用劣土夯成的，伸出手指一摳，指縫子里簌簌往下掉渣；屋頂的茅草苫塌了一角，豁口處霉黑的草絮耷拉著；地面是踩實的泥，黃巢記得昨夜似是下了一陣的雨，屋門旁的坑洼處還汪著漏進的雨水；就連兩面門板子，也是又薄又破，上邊還有著常年幾道滲水后留下的霉跡。

再瞧自己：一身破衣，腰上系著根麻繩，活脫脫一個一窮二白的窮漢。黃巢只在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餓殍身上，見到過這身裝扮。

昔年起事，家里好歹還是個鹽商出身。這回可好，直接成乞索兒了……

看了看那張木榻，黃巢皺了皺眉頭，干脆長身站起，推門而出。

“阿、阿叔？”院里，喚作黃滿倉的少年郎正在劈柴，見了黃巢出來，忙丟下柴刀，將手在褲腿上胡亂擦了擦。

“怎不去歇歇？趙阿叔都睡下了?！彼f著，就要上前來扶黃巢。

“不困，隨處走走?！秉S巢說道，余光瞥了眼黃滿倉的手，不動聲色的避開了去。

黃滿倉原也是下意識的動作，是擔心阿叔四處亂跑給跌了去。此時才猛醒阿叔已不呆了，已不需要攙扶。便也將手給收了回去。

“阿叔既要走走，俺來領著阿叔。”他似乎感覺出這位剛剛癡病痊愈的阿叔對他有些生分，見黃巢向他瞧來，忙補了一句：“阿爹說阿叔丟了記憶，正好，俺能給阿叔引路?！?

黃巢想了想，點了點頭。他倒也沒太多的心思，只是想在這四周自己走走看看，萬一那黃大是騙自己的呢？

即便不是，也該想法子探探而今世道的底，尋摸尋摸日后離開后的路子。黃大家的處境和出身實在是粗陋鄙賤，他黃巢可沒想過一輩子呆在那兒，扮演黃大的呆兄弟黃二郎。

這粗陋的土窩，可棲不下他黃巢這只惡蛟。

黃滿倉見黃巢點頭，忙拉開吱呀作響的籬笆門。一面扭頭去問：“阿叔往哪邊走？”

黃巢邁步踏上土路，眼睛掃過路兩端零落的屋舍。

“鎮上可有市集？”

“鎮上離府城不遠，若要逛集，大家伙一般都去府城里?！秉S滿倉快步跟上黃巢，一面回答道。“不過鎮子上，倒也有兩處草市，一處在鎮子里的館驛旁，另一處就在河邊石橋的邊上?！?

“阿叔許還記得，河邊可熱鬧了……”

“那便河邊?！秉S巢言簡意賅。

“……好?！秉S滿倉被打斷了話頭，倒也不惱，急走兩步趕上黃巢身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黃巢瞧：“阿叔病好了后，似乎和先前不一樣了？”

“嗯？”黃巢心里一突，微微側頭，看向這個有些瘦小的少年。

“啊……阿叔治好了身子，當然不一樣?！秉S滿倉撓了撓耳根，眼睛仍是灼灼的瞧著黃巢打量：

“俺是想說，阿叔和一般人都不一樣?！?

“硬要說，像是府城里的讀書人老爺！”

“呵。”黃巢笑了笑，不再答話。少年人心思確實比常人敏銳，但終究，也只是個未見過多少世面的孩童罷了。

天剛放亮，村野輪廓從墨色中浮出。先前為避人耳目，黃大摸黑領眾人回村，到了此刻，其實才算是到了早晨。黃巢看到遠方的山麓底下、腳下的土路兩旁，羅列著數也數不田畝和零星的屋舍。每一壟田畝里，都雍培著淤泥灰肥。一條條溝渠切開農田，扭著銀亮的身子淌過，溝渠源頭的遠處，一條大河在清晨的陽光里粼粼生光，像綴在大地上的一條玉帶。

“滿倉兒，早啊。咦，黃呆子……滿倉，你家阿叔的病好了？”

“滿倉兒，一大早你往哪兒去……咦，黃呆子？滿倉，你怎又帶著你阿叔晃悠？”

“滿倉兒，又偷偷帶你的呆阿叔耍子，小心弄丟了你的呆阿叔，你阿爹錘爛你屁股！”

而今雖說已經交了夏，倒也還有些田壟里的冬麥還沒收割。這個時辰日頭還不甚辣，不少莊戶便趁著這個時間收割自家的莊稼?？吹近S滿倉領著黃巢從土路那頭走來，不少人都調笑般的打著招呼。

“莫要叫俺叔呆漢了，俺叔的病全好了！”

黃滿倉腮幫子緊繃著。那些莊稼漢看到他時，其實流露出的俱都是親切的善意，只是話頭一沾到“黃二郎”這個“呆漢”時，話語里便難免摻進些許調笑的刺兒——每到這時，黃滿倉臉上討喜的笑容就倏地收起，脖子梗得通紅，像只乍起頸毛的雛犬，沖著人群就是一通駁斥，嗓音急得發顫，字句卻擲地有聲。

黃巢倒是并不介意這些粗淺的莊稼漢子占這口頭上的便宜，他的心胸沒那么窄——反正說的呆漢，又不是自己。他只是負著手，瞧不出正在想著什么的模樣，靜靜看著黃滿倉一路上不斷紅著臉沖到田埂里，跳著腳和路上遇到的莊稼漢子們辯論。

“什么？黃二郎真不呆了？”

每當惹起這樣的驚呼，黃滿倉就露出心滿意足的模樣，留下幾句得意洋洋的話，而后爬出田壟，重新給黃巢領路——像是個得勝歸來的大將軍。

“阿叔，咱們走——莫理會他們。”

“好。”黃巢仍舊是惜字如金。只是眼底，卻是多出了些許陰翳——他方才仔細的瞧過了，包括路上的行人，不止是這些和黃滿倉搭話的莊稼漢，這些人大多不穿裙袍，亦不著袴，而是和黃家人一樣，俱都穿著一種合著襠的古怪長褲。

偶爾有見到戴幞頭的腳商，戴的也不是唐人常見的那種軟腳幞頭，而是一種后半高高聳起、如影壁圓展的古怪硬幞頭。還有他們口中的江寧方言，雖有些許相似，但和他所聽過的江寧方言在細處卻有許多不同。

縱使黃大父子真是騙他，也絕無能耐，能串通這板橋鎮的婆娘、田漢、行腳商，一起演他黃巢一人。

看來，此間當真不是唐朝了。